大雪打湿了路面,尘土少了许多,长安城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街边的行人裹着棉衣一个个脸上冻得通红。
马车停在怀德坊一隅,这处离西市近,也是不少商户平民住宅之地。马车夫上前扣门,竟是安雪霏亲自迎客,她撑一把伞候在车边,陆溶月一出车厢便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少女。
几月未见身量已然比自己高挑,下巴尖尖的想来是瘦了不少。陆溶月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将手放在她的手心,撑着慢慢下了马车。
安雪霏笑得高兴,她离开长安城许久,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也没有把握人家一定会看,如若不是家中传来的消息陆溶月收了东西她也不敢后面频频骚扰。
自回长安城后原是想早早拜访的又偶然听铺子里的掌柜的说起陆溶月,所以回家后斟酌再三下了张请柬,这样试探一二。
她只小心牵着她入了宅门,一间二进小院,比陆溶月家小了不少,单看这风格也与其他并无不同,陆溶月看了几眼眼神落在旁侧的人身上,她回了长安又一身汉人打扮。内着雪色襦衫配月白色卷草纹高腰长裙外罩一件豆绿色短袄。
她皮肤白衬这些颜色看起来自有一份少女的鲜活,陆溶月勾起了唇角。
一路走至后院,堂屋内烧着炭火,甚是暖和,陆溶月退了斗篷,她里面穿得单薄。白色方型坦领襦衫罩朱红如意纹半臂,用以璎珞点缀,红绿相间的长裙掐出细细的腰肢,如春柳袅袅。
安雪霏又看直了眼,瞧见她头上除除一把镂空穿枝菊花篦子就简单几朵琉璃花钿,手腕上挂着金丝花镯,脸上不由更高兴了些。
待陆溶月坐下,她起身双手交叠防御胸前,微俯首,动手,曲膝,同时口称“万福”。
陆溶月也不理她,喝了杯中茶才慢悠悠瞥她一眼,那一眼如海棠微垂,艳色无边。
“做什么这么认真?”
安雨霏被勾的心痒难耐:“与娘子一别近半年,甚是想念。而今似做初逢,我自珍重。余名安雪霏,粟特人家中世代行商。”
陆溶月笑着看她,十指纤纤撑着莹润的下巴:“那倒是我失礼,便也该行个辑礼不是。”
安雨霏忙收了嘻嘻哈哈,正做了神色。
安雪霏此行,离长安城越远,她心中的牵绊越重,起初她是以为自己是因为没有交上这个朋友而感觉到失落,后又觉得是自己为这美色倾倒。午夜梦回间,无数次的辗转反侧让她明白自己听到她已作人妇时莫名的苦涩和难过以及知晓到她已和离后的雀跃激动从何而来。
她竟是喜欢上了她,她喜欢上了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子,这任谁不觉得是见色起意呢。
安雪霏是这么想当然也害怕别人这么想尤其害怕陆溶月会这么想,所以她在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之后对待陆溶月更是小心翼翼。
一路上书信不断虽未曾收到回信,但她任然觉得欢喜,就连她兄长都觉有些奇怪,直至偶然看见小妹写信时的羞涩期待才醍醐灌顶,小妹这是有心上人了,一时之间他心内情绪复杂。
兄妹俩开门见山,安雪霏自是袒露心事,阿兄年长她五岁,但算得上是他一手带大,已及弱冠却未离家尚孤身一人。乍闻妹妹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还是在眼皮子底下,他又悔又恼,可又怜惜她年岁小,只好默认了下来。
所以此次安雪霏邀请陆溶月为小妹布置了一切之后就当自己不存在了。
安雪霏跟陆溶月分享着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聊到他们于大漠见到阁楼林立人群往来之景,陆溶月听得如痴如迷,眼中充满了向往。
碎叶城的建筑异域风情,商品种类繁多且中原少见。又说到在敦煌遇见胡人斗舞,胡旋舞胡腾舞,反手叉腰,首足如弓,倏然腾起。间或舞姬登场,一曲柘枝艳惊四座。
陆溶月美目微垂,额间花钿精致浓艳。
“很好看吗?”
安雪霏似还在刚刚的画面中无法自拔:“自是,可惜娘子不能亲临。”
“是吗?”她手推了推跟前的茶盏似有些疲惫。安雪霏了然,住了话头,又唤人将一个黄花梨木大箱子抬了上来。
陆溶月不知为何心底有些酸涩,面上也带了些乏味。她瞥了一眼精致的箱子问安雪霏:“这是什么?”
安雪霏上前一步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件火狐皮大氅,外面的织锦光泽细腻,内里皮毛水润柔软看起来就很暖和。大氅之上还有一把宝石镶嵌的匕首。
陆溶月上前握住冰冷的匕首,上面华贵的宝石有些硌手。拔出匕首,锋利的匕首面上寒光闪闪映出陆溶月的眉眼。
安雪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似有些羞涩的:“偶然看见觉得这东西好看,适合你。”
陆溶月抬眸看她,眸中的情绪复杂,这人是天真吗?为何对自己如此掏心掏肺,心下转过一个大圈,合上了匕首握在手心。
“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嗯嗯!”
自那日陆溶月归家后,便一直难开笑颜似心中有所烦扰。陆母有些担忧但又问不出什么,心中有所迁怒,以至于后面安雪霏递上的拜帖和礼物通通被拒,安雪霏自是伤心难过,原本身体康健之人竟也生了一场大病。
陆溶月自是不知,她心中烦闷,回想起自认识安雪霏后的点点滴滴,种种情绪一一掰碎细想。都是些愉快的回忆,后知后觉她竟然再未想起那负心人,她原以为此生就这样青灯古佛,竟不知何时被那人催发了新芽。
她这厢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略感羞赧。她自是没想过安雪霏不喜欢她,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到底是年岁小藏不住心思。
年纪小…倒也不知几岁了…好颜色…会不会又如那人喜新厌旧?仔细想想陆溶月居然觉得自己想不起那人的面容,但那时的撕心裂肺还历历在目,陆溶月轻笑出声拿那人比她,实属看轻了人。
百转千回,待她终于回神已然近年关。府内上下焕然一新,都等着过个好年。
陆溶月裹着火狐大氅,手上端一个小暖炉浑身暖洋洋的,廊下风雪侵扰,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扩散,消弥在茫茫白雪间。
“星儿。”陆溶月淡淡开口。
“娘子?”
“安家那边没有递什么东西过来吗?”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的期待几许。
星儿看了看陆溶月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回娘子,没有。”
陆溶月攥紧了手中的暖炉,低垂了眉眼,转身朝着屋内而去,躲开这漫天飞雪。
陆溶月有些生气,怎么就在这上面这么笨,难道是等着自己上门吗?
陆溶月又自我纠结了几日,终究是惦念胜过了心中莫名的矜持,她差星儿使人向安家递了拜帖。然后等着回应。
星儿有苦恼,安家那边以安家娘子去舅家养病为由婉拒了拜帖。这是生气了?夫人三番五次的推拒安家的拜帖和礼物她是知情的,但她也没发言权,又不能直接告诉娘子坏了娘子跟夫人之间的感情。如今这局面她又该如何。
正犹豫间遇到了准备去探望女儿的陆母,美妇人唤住她。“星儿,你这是去哪儿了。”
星儿神色慌张:“夫人…”
陆溶月等来等去没等到星儿倒是等到了母亲,她敛了敛面上的焦急给母亲行了一礼。陆母直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保养良好的脸上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羞赧:“月娘,我这一不小心办了个坏事,你可不要恼我。”
陆溶月有些疑惑,她看着母亲,陆母拍了拍她的手。
“前段时间从那安家回来后你就一直郁郁寡欢,我原以为是那人惹你不快,所以后面她再递东西来我便都推了去。”
陆溶月有些惊讶,随即心底又欢喜了起来。原来不是她受了挫躲了起来,也不是要她低头。
陆溶月心情大好,自觉不是问题笑着靠在母亲肩头:“无碍的,我已经下了拜帖,改天去跟她解释清楚。她不是个小心眼的又与我好。”
陆母手一顿摸着她的鬓发长叹一口气:“可你那拜帖被她们家婉拒了,说是那安家娘子去舅家养病了。”
陆溶月的笑容消失,柳眉蹙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目中带上了些着急,声音也有些尖锐:“生病?她怎么了?”
“好孩子别着急,那家说的是风寒,但病了许久未痊愈。”
陆溶月咬着红唇,白皙的手捏紧了衣裙,将精心熨烫的褶皱揉成一团,指甲透过衣料刺得手里的软弱生疼。
陆母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紧张那安家娘子,一时间内心更是后悔,她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攥紧的手打开,心疼地抚摸着上面的深紫色痕迹。
“我儿别担心,改日娘亲陪你一齐去上门致歉。”
陆溶月回神,摇了摇头向陆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无碍的,这是月娘自己的事情,如何再劳烦母亲为我忧心。”
陆母看她坚持只好安抚了几句才离去。
陆溶月望着窗外风雪,心中的担忧愈重。风寒…小小风寒竟然就能折腾近一月,本来就瘦这又该受多少罪,陆溶月抚摸着小几上的匕首,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手心顺着血液直达心脏。
陆溶月做不出贸然上门的事,只能守株待兔。
终是一日,腊月间去寺里祈福的人多了起来,安雪霏年前大病一场,舅母疼惜,家中女眷邀着去寺里拜拜,不过由于安雪霏大病一场,走不了多远,一行人选了离长安城不远的佛寺礼拜。
陆溶月得了消息略一收拾,便带着星儿和几个家仆便出发了。陆母倒是好奇,想着陪同被拒绝了,只好交代了星儿又带了几个会拳脚的仆人,一行人匆匆往城外永和寺。
这寺院也依山而建只不过站在山脚就能看见山中寺院,寺院年岁已久,有着沉淀过的厚重之感,香火自然也不错,陆溶月有些心不在焉乘着马车一路向上,想到那人又忍不住有些紧张,十指纤纤抠着指腹一片血色。
今日人很多,但大殿里倒是有些清冷,陆溶月理了理衣着慢慢地走进寺院。原是后院里一群僧人正在讲经,是以其他地方少些人,陆溶月只略看了一眼,便往大殿走去,青石板经过岁月的蹉跎变得光滑细腻,大殿之内金粉红木,佛祖金身恢宏大气,只看着就一股敬畏之意油然而生。
陆溶月原是寻人可心中亦有所求,便在此诚心拜了又拜,沿着佛像旁边的小门,走过一段长廊,便到了上一层菩萨所在之地,从此望去一层一层的台阶,密密麻麻。
陆溶月脚下云锦织就高头履,美丽但爬着台阶有些不便,想了又想终究是念想战胜了顾虑。
她就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去,妃色牡丹长裙随着步伐摇摆,荡出一片涟漪。
安雪霏就在她身后看着她,她有无数次想要上前靠近她又有无数次停下脚步不敢接近。她的心思不难分辨,甚至有意试探,在她以为可以循循渐进地时候,戛然而止。
安雪霏大病一场,心中苦闷无人倾诉,她难过于对方的决绝,又庆幸于她的果断。
渐渐的她看开了许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已经拥有过的美好已经弥足珍贵,或许停留在此处就是最好的。
此次出行即使为了新春祈福她心底也隐约想为陆溶月祈福,求她好姻缘,长平安。不承想在此地偶遇,安雪霏觉得自己的心又被高高挂起,她还是想要求一求的。
可这不对。
陆溶月走了好长一段路,娇生惯养的脚有些遭罪。她寻不到想见到人有些疲乏,偶然间回望看着数阶之下那个削痩的身影。迎着寒风本就白皙的脸更加苍白,嘴唇也染了雪色,整个人一副虚弱的模样。
陆溶月一喜一惊,这是受了多大罪,心疼得紧,又怨她跟在身后不出声,如果不是她留意到是不是这人就不打算相认。陆溶月的心脏酸到发涩,全身血脉都流速缓慢,想到一些可能,一颗心比凛冽的风还要冷,忍不住啐她真是只胆小兔子。
看那人似还在沉思,陆溶月来了性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扭身继续向上,赌着一口气等着人唤她。
只不过这气终究是败在了体力之下,越往上人越少,陆溶月拜了菩萨,那人还在外面站着,吹着冷风,就是喊不出一声。
冤家,陆溶月咬紧下唇,红润的嘴唇变得粉白,随即松开。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没有回应,陆溶月倚着大殿红色抹扇门向下看去,一个身影快速消失在台阶之下。心头着急,连追了几步腿脚一软,惊呼一声就要倒下…
安雪霏果然着急,转身就看到那人好好地站在台阶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安雪霏一时间臊红了脸颊,让苍白的脸庞多了几分气色,一双浅色的眸子有些慌乱地瞧来瞧去。
陆溶月是觉得好玩,但也不敢再逗弄她了,胆小的很。
“下次还出远门吗?”
安雪霏捏紧了衣摆,商人走商队是很正常的事情,点了点头。
“那带着我一起吧。”她声音也不大但一字一句很是清晰地传进安雪霏的耳朵,她整个人像是死而复生一般,血液疯狂向上涌动,安雪霏猛地抬头看她,陆溶月一双春水一般的眼眸中充满了认真,如若近些还能看见她几不可察的紧张。
安雪霏的嗓子有些干哑,只愣愣地吐出一个“啊?”
陆溶月有些恨铁不成钢,手中的手绢被蹂躏地发皱: “那胡服不是配大漠,你画不出来那我就穿给你看。”
这够明显了吧。
安雪霏天降喜讯,脸上不自觉扯出一抹笑来,略带着些稚气。
陆溶月眼波流转,笑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