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亡国之君,怎样都是难堪的。”

    齐之侃深知,纵使毓埥饶蹇宾性命,背负败国之君的耻辱,蹇宾也定不会苟活。更何况,毓埥此人骁勇蛮横,志在称霸中原,他段不会放过此等杀鸡儆猴的机会。

    回想着昔日种种,愧疚更是恣意蔓延。他一心想辅佐蹇宾当好一国之君,对国师群臣百般忍让,只为维系天玑国内外平和,却不想,换来今日之国破君亡的惨状。他只恨自己没能更坚定一点;只恨生于乱世,身不由己;只恨这一腔赤诚,无法诉诸王上。

    “也罢。”齐之侃无奈地叹出两个字,剑起鞘落,一抹腥红喷涌而出,洒在瑶光故国的城墙上。

    曾隐于山间为铸剑师时,为躲避外人的强取豪夺,也受过不同程度的剑伤,这些年为天玑立国守城,开疆拓土也挨过不少刀子,但都不及刎颈之痛万一,但好在疼痛来得猛烈去的也极快。

    恍惚间,齐之侃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蹇宾,他如自己一样孤自躺在宫殿亭郎的步梯上,许久,无人问津。直到毓埥提着刀一步步逼近,挥起刀狠狠地坎向蹇宾的脖子……齐之侃欲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亦不受控制,逐渐漂缈,很快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上!”

    齐之侃险些扑倒在眼前的木桌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方才撑着脑袋打盹儿的左手扔握拳停在半空,冷汗爬满了额头。

    “齐将军,您可还好?”身侧的都尉见状,立刻行礼,关切地问道。

    齐之侃吞了口唾沫,努力平复心情,他抬首看了一眼都尉,又扫视了周遭,冷静下来,方才忆起,这是向遖宿国称降的前一晚,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末。”都尉答到。

    “戌时末,还来得及。”齐之侃呢喃着,想到遖宿王将散播谣言扰乱民心,想到明日的睢炴之战,想到王上,他起身对斥候说:“你去见遖宿王,就跟他说,只要他保证善待城中的百姓将士,我便即刻打开城门。”

    “将军,这是为何?”斥候和都尉纷纷抱拳,满眼的不甘与不解。

    “城外数十万遖宿大军,我们寡不敌众,突围无望,况且,粮草业已尽绝,若是硬扛,置城中百姓于何地啊。”齐之侃望着前方一个个哨兵,长叹了一口气:“就当是为了百姓,为了仅剩的这些随我征战沙场的将士。战败的骂名,我一人承担。”

    “将军!”斥候眼里的不甘悉数被心疼取代,可看着齐之侃坚定的眼神,应下一句“是”就匆忙赶去了遖宿国的军营传达军令。

    遖宿王意在攻下天玑,重振军威,为他日染指他国开一个好头,也并非是暴虐善屠之人。他答应了齐之侃的要求,同时,也答应先让慕容离去游说,不成,再杀之。

    齐之侃大开城门,安排好各项事宜后便策马直奔睢炴郡。夜已深,路不太好走,但齐之侃早年隐居积累了不少经验和胆识,加上这条路也走了不少遍,最重要的是,天随人愿,皓月当空,林木不甚密之处,山路清晰可辨。如此,天亮之前,是可以赶回睢炴郡的。

    可是,才上路不久,就被庚辰挡住了去路,他缓缓脱下风帽,抽出一封信,机械地吐出几个字:“有人在瑶光故都等你。”

    “眼下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去处理,替我给慕容公子带句话,感谢他为我求情,齐某此生生是天玑的臣,死是天玑的魂。”

    说罢,齐之侃抽过信件,挥鞭策马,不敢耽搁片刻。

    他来不及细想,权当自己和王上的自刎是一场噩梦,尽管疼痛和绝望无比真实。如今他在赶往睢炴郡的路上,只要见到了蹇宾,便算作破除了预言,哪怕死,至少要把那些嫌隙填满,至少争取一下,或者,至少……

    赶到睢炴的郡邑时天刚破晓,厚重的云层将西斜的月亮和天光挡在深蓝的天幕之上,齐之侃借着黎明前的黑暗偷偷溜进了城。

    当齐之侃走进蹇宾的寓所,发现他曲肘撑在案上小憩,周围并无人侍候。

    齐之侃缓缓挪步,走到蹇宾的身侧。看着蹇宾紧锁的眉头,微肿的双目,左手里紧捏着当日他传来的曲水捷报,上面有两滴干了的依稀可辨的泪痕,一股酸楚涌上齐之侃的鼻尖。

    他挪近了些想扶蹇宾在坐席上睡会儿,刚碰到,蹇宾就猛的惊醒,他转脸定睛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尚未干涸的眼底瞬间涌出泪流,他激动地握住齐之侃的双手,极力隐忍着,声音却不住地颤抖:“小,小齐,真的是你?”

    “王上。”齐之侃也噙着泪,吸了吸鼻子,抬手将拇指抵在了蹇宾的眉间,轻轻地顺时针画圈,语气极致的温柔和克制:“你看你,最近老是皱眉,此处都有皱纹了。”

    “真的是你?”蹇宾的双手从齐之侃的小臂移至肩膀,随即在他的脖颈和脸上交替轻抚着,确认着,眼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下掉:“真的是小齐,本王以为你……”

    “我没事。”齐之侃轻轻拭去蹇宾脸上的泪痕,声音不住地哽咽:“末将回来迟了,惹王上担忧,请王上,”齐之侃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一把抱住了蹇宾:“降罪。”

    他能感受到蹇宾随即而猛烈鼓动的心跳,全然忘了里面也有他自己的一部分。此刻语言是那么难以组织,推心置腹的话此刻却不知怎么开口。

    也许是不想让蹇宾看到自己流泪,亦或是想这样做很久了,总之,这样抱着他,很是心安。

    “你何罪之有啊?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本王不该猜疑你,以致贻误了战机,更不该纵容国师屡次令你掣肘,是本王无能。”

    齐之侃抱着蹇宾的手紧了紧,闭着眼,将头轻靠在蹇宾的头侧,不答话。

    良久,齐之侃扶起蹇宾,再次拭尽他脸上和眼角的泪水,说道:“你是王上,顾虑和肩负的事宜太多,故而不必自责。这些时日,我天玑屡遭不测,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恰逢乱世,你我皆身不由己,为王者,甚之。”

    齐之侃看向蹇宾的双眼,眼角布满了血丝,那是在乎他的证据,他的感激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有一事还请王上坚信,末将此生唯王上之命是从,至死不休,虽死不悔。”

    “小齐,本王信你,本王发誓,从今往后,绝不疑你。”蹇宾立着三根指头,坚定地说道:“其实,我从未把你当做侍从,若我不是生于王室,便可毫无顾忌与你,称兄道弟。这么多年患难与共,你我之情谊深厚早已,早已胜越手足。”

    齐之侃移开了目光,从怀里取出虎符,起身走到案下,双膝跪地,抱拳作请罪状:“王上,末将有罪。此次截水城失利,并非战败,而是,末将请降。”

    蹇宾将齐之侃扶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既不伤兵,也不苦百姓,小齐安全归来就好。本王相信,小齐定是权宜了各方面因素,不得已才作此选择。”

    像以往每一次他请罪时一样,蹇宾从来没有怪罪于他,他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

    随即齐之侃把近些天军中的战况大致说与蹇宾听。

    说话间,天光乍破了云层,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屋外不时传来步兵走动铠甲和兵器咣当的声响。

    齐之侃看着窗外,他来时便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不需要通过见蹇宾来更加坚定。

    “王上,我带你出城,可好?”齐之侃不敢看蹇宾的眼睛,他知道这对一个君王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如果那个梦是预言,那么他只希望蹇宾活着。平安,开心地活着。

    “出城,好!”

    齐之侃转头,对上了蹇宾的目光,后者微笑着,笑的很平静,很释怀:“但不是我,是小齐。知道你还活着,本王已是满足。你德才兼备,不论身处何处,定有一番作为。”说着,蹇宾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那块白玉玉佩:“诚如小齐愿为满城百姓和将士而选择称降,本王若是弃了睢炴百姓和将士而去,岂非要惹小齐白眼。我是天玑的王。”

    语罢至此,蹇宾将玉佩放在齐之侃的手心:“好好活下去。”

    齐之侃抓住了蹇宾欲垂下的手,说道:“我是天玑的将军。”齐之侃单膝跪在蹇宾面前,双手奉上玉佩,虔诚地说道:“末将竟妄度圣意,请王上责罚。承君器重,无以为报,若王上想坚守睢炴郡,与遖宿一战,末将自当跟随,将领之位末将首当其冲,还请王上收回玉佩。”

    “玉佩我是不会收回的,小齐也须即可离开睢炴。”蹇宾语气像是命令:“你岂非要逆本王之意?”

    “末将不敢,末将此生唯王上之命是从,但这一次,恕难从命。”齐之侃起身,走到蹇宾面前,迎着蹇宾的目光。

    齐之侃眼里盛满诚挚和温柔,他想让蹇宾看到他决心,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蹇宾。他无法做到不听蹇宾的话,更做不到弃他而去。等察觉到蹇宾眼里的决绝有所动摇,目光逐渐黯淡,嘴角微微抽动着,不管他要说什么,齐之侃赶在他开口之前堵住了他的话:“我岂会不顾你,一走了之。”

    这是第一次,齐之侃称蹇宾为“你”。

    蹇宾眼底的逞强被悉数瓦解,眼里的樱红转移到了耳侧,二人还没来得及整理愈渐猖獗的心跳,一个官令跑了进来。

    “王上,早膳,啊,齐……”

    官令还没说完,就被蹇宾噤声的手势打断了。

    “两份早膳,速速取来。”

    “是。”

    等官令走后,蹇宾对齐之侃说:“玉佩既已送出,哪有收回的道理,小齐好好收着。”

    “那我先替王上保管。”

    闻言,蹇宾有些不满地看向齐之侃,想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转而说道:“来,我与将军着战袍。”

    说着,蹇宾拉着齐之侃的手走到了屏风后面。

    用完早膳,齐之侃便随蹇宾赶去修兵整卒。

    天玑王亲临作战前线,给士兵们高涨了不少士气,加上齐之侃的归来,将士们更是对抵抗遖宿大军胸有成竹。

    “将士们,我天玑自得封以来,几十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武卒能征善战,齐将军更是战无不胜。如今,遖宿国兵临城下,我身为天玑的王,定会奋战到底,至死方休,是以,愿意殊死一战的,请留下,其余人,自行出列,另谋他路,我绝不阻拦。”

    蹇宾的话音落定,良久,几千士兵皆原地不动,昂首挺胸,目光里的杀气和坚定,不容撼动。

    此军是齐之侃一手调教出来的禁卫军,护王之周全,维宫之秩序。他们皆训练有素,忠于王室。齐之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底的感触不比蹇宾少。他走到蹇宾旁边,举起佩剑,铿锵有力地说道:“既如此,便随我出城迎敌。”

    城门大开,齐之侃和蹇宾并排乘马出城。

    “王上,”齐之侃犹豫着,不知如何言明。

    “我与小齐同在。”蹇宾释然地笑着:“哪怕是死。”

    “王上何时学会的读心术,若有机会,也教教末将。”齐之侃回之以笑。

    “好啊。”

    遖宿大军的主帅是遖宿国国王毓埥,看到齐之侃出城,惊讶又兴奋,大喊道:“齐将军,我放你出截水城,是因为有人要见你,却不料你今日要与我兵戎相见。也罢,本王早就听说了将军的威名,正想与你一战呢。”

    说着毓埥策马奔腾,朝着齐之侃他们冲了过来,也几乎是同时,齐之侃驱马,抽出了佩剑,上前和毓埥独斗。

    只见毓埥执剑直指齐之侃,待间隔不过五米之时,齐之侃扯动缰绳,成功躲开。毓埥转过马身,不留喘息的余地,策马挥剑,坎向齐之侃,齐之侃向后下腰,腰部几乎贴着马背,躲过了毓埥的剑,剑划过眉梢之际,齐之侃挥剑重重地拍在毓埥所骑战马的屁股上,马受惊,朝着遖宿大军径直猛冲。毓埥攥紧了缰绳,用力扯住,核心发力,才控制住了马,才不至于摔于马下。

    “齐之侃,为何一味躲避?有本事下马跟本王单战一场。”说着,毓埥从马上下来,带着满脸的愤怒。

    “好啊。”齐之侃一个抬腿,从马上跳了下来:“不过,遖宿王可别说本将军以武将之身赢你胜之不武啊?”

    “好大的口气。”

    随着剑锋交汇发出的刺耳声响,齐之侃略占上风。他连日征战,加上昨晚通宵赶路,积了一身的疲累,他也知晓遖宿王骁勇善战,故而只能激怒他,乱他心绪,早点找出破绽,一举败之,才不至于白白耗散过多体力。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都在彼此身上留下了几个脚印,齐之侃虽占上风,但依然僵持不下,直到齐之侃削掉了毓埥身上的一大块铠甲,遖宿士兵纷纷向前冲阵。

    毓埥伸手截停,对齐之侃说道:“本王今日定会拿下睢炴,灭天玑,本王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意为我遖宿将帅?”

    “谢邀,不愿。”

    毓埥狠狠地瞪着齐之侃,咧开嘴角歪嘴讥笑一声,转身走向身后的军队,大手一挥:“攻城。”

    随后两国军队厮杀到一起,蹇宾冲在最前面。

    “王上。”

    劝说蹇宾退后的话他终归是没有说出口,他只能尽力在蹇宾身旁厮杀,帮蹇宾挡开一些他无法注意到的刀光剑影。而遖宿士兵一有机会就首选攻击蹇宾和齐之侃,最终,他们背对背,横扫一圈又一圈的遖宿军。

    天玑士兵终于是在蹇宾和齐之侃周围筑起了一幢人肉围墙。

    “小齐,今日,我们多半是要葬身于此。”

    “文死谏,武死战,末将死在保卫天玑的战场上,已然是死得其所,只可惜……”

    “小齐说的在理,能与小齐共殉天玑,本王也无憾,只是可惜了这么多无辜的将士。”

    语罢,蹇宾侧身挥剑,斩杀了突围人墙的遖宿兵,转而直接冲到了阵前,齐之侃随即跟上。

    遖宿士兵见天玑国王主动出围,群起而攻之,蹇宾左手不慎被长枪擦伤,齐之侃慌忙弃剑扶住了蹇宾。有兵正欲从背后偷袭齐之侃,蹇宾起而斩之。围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齐之侃来不及捡剑,夺了一旁手里的长枪,旋而一挥,退却数兵。

    霎时,一支箭从遖宿王的方向飞来,直击蹇宾的左胸膛。

    “王上!”

    齐之侃看着蹇宾的嘴唇逐渐发紫,又看了看箭头处,心里一阵抽痛,索性心一横,直接拔出了箭,狠狠扔向围上来的士兵。看着冰冷的长枪直指无力还击的蹇宾,齐之侃亦已身心俱疲,他俯身紧紧地抱住蹇宾,将他的上半身连同头部紧紧地护在怀里,随着身上的疼痛处愈来愈多,疼痛感愈来愈浅,他仿佛听到了蹇宾说:“下一世,要生于普通人家。”

    齐之侃尽最后一丝气力,紧了紧双手,于心中默念:“无人能夺之。”

新书推荐: 红楼之完满人生[宝黛] 昭质 在猎人世界玩逃生游戏 重生之我成是杀手 如何求娶到太子妃 《瑾瑜梦·景辰情》 弄青梅 为了一口吃的就和亲怎么了 判官请闭眼 小师妹只想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