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常引再出来时额头上多了一圈纱布。

    应冲看过剧情,知道这是常父无意间做的。

    对于剧情中的人,那是一个又一个阴差阳错共同导致的,但对于游离在剧情外的常引来说,那只是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的伤害。

    被控制的是她,疼的也是她。

    每每应冲看到这样的角色时,冷硬的心肠都会软上几分。

    被剧情左右本就是可悲的事情,除却发肤之伤,皮囊下的那颗心更是千疮百孔。

    他们被迫任性、被迫骄蛮、被迫搞砸一切、被迫言不由衷。

    倘若想法被剧情彻底改变,那也好,至少心不难受。

    倘若彻底交出身体的控制权,那也好,如果心肠够硬,还能置身事外,只作旁观。

    可惜,事实往往一个也不是。

    他们有自己的人生,但在必要时刻必须配合剧情线;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必要事件上,他们的思想会被剧情线改动。

    这种生活矛盾而痛苦,而偏偏,常引是其中之最。

    应冲看得出来,她和文字中的“常引”天差地别。

    哪怕剧情线稍微改动了她的想法,即便没有了所谓的“思想自由”,她也能好过一点。

    可惜,她的想法似乎没有被改动,她大脑中所有神经元信号的传递,都来自她自己。

    不然也不会差这么大了。

    书中的“常引”任性、敢爱敢恨,是个被宠坏的公主。

    应冲抬头看向眼前的常引,一个迷茫无助、沉默寡言的女孩儿。

    剧情中有写,李可净留在了常家,常引是孤身一人出来的。

    “你还在。”常引看到她,说。

    应冲看着她的额头嗯了声。

    她改变不了这些,只能问:“很疼吗?”

    “还好。”常引依旧盯着她,“我以为你会走。”

    “嗯?”应冲纳闷:“为什么这么想?”

    常引终于错开视线,她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为什么不走呢……”她声音很轻,近乎呢喃。

    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要来呢。

    如果只是寻常的任务,应冲并不会这么浪费时间,不贪玩的情况下,她一般会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但偏偏这不是寻常的任务,这也不是一般的情况。

    她失去了空界,疑似被游隼踢了出去,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秉持了许久的信念(所有虚境中的时间想加,总时长在百年以上)。

    她也有些……迷茫。

    应冲想了想,也不再跟她卖关子了,语气还算认真。

    “因为我在寻找一个人。”

    常引心跳加快,她在紧张。

    应冲提了一口气,几秒后那口气没化作字音,而是从胸腔钻出气管,消散在空气中。

    她恢复为调笑的语气。

    “其实我是从一百年后来的,目的是找到遗失在时空洪流中的……关键人物,我要把她带回去,这样才好跟老板们交差。”

    说着她叹出一口气,“可惜啊,我的时间机器坏了,找到人也没办法带她离开。”

    常引愣了几秒,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

    “是……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应冲扑哧笑出声。

    “……”常引拉下脸,快步往前走。

    “哎。”应冲在后面喊她:“但我真是一百年后的人。”

    如果她不笑的话,可能会多点儿说服力。

    常引信她才怪,脚步越来越快。

    应冲笑眯眯盯着她的背影,又喊:“传闻说,那个关键人物身怀神器,能够拯救我们的世界。但是由于她太过强大,而她的世界太过弱小,所以无法容许她的存在。”

    “所以我要在她的世界消灭她之前,把她带到我的世界,这样就能有一个童话结尾了。”

    常引脚步慢了下来,应冲快步赶上,含笑问她:“你认识这样的人吗?给我介绍介绍?”

    常引当然不会给她介绍,但常引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家里,条件是如果找到了时间机器,要借她一用。

    应冲慷慨大方地答应了,并且住得比房主都要随意,是真真正正的“宾至如归”。

    住着人家的房,吃着人家的饭。(应冲试图给钱,但常引没要)

    躺着人家的沙发,看着人家的电视。

    一天两天倒还好,但眼见着一周两周,空界那边还是没动静。

    应某人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么烫,时不时地提供一些“文本信息”,希望房主大人能过得好一些。

    可惜房主大人不领情,既不接她的钱,也不接她的好意,跟那天下午一样,任由自己成为一个提线木偶。

    知道常引会被控制,还对常引经历过的、要经历的事了然于心。

    就像应冲当时脱口而出“就你常吃的那家”一样,她几乎没有隐瞒过这些事实。

    常引不笨,肯定早就看出来了,但她还是任由自己被控制。

    应冲不理解,于是在一个月后的周五下午五点五十,她抱着薯片躺在沙发上,盯着门口咔擦咔擦。

    五十一分,房门被准时打开。

    “晚上你得去酒吧,有人要给你下药,李可净要去美救美。”

    说完,她又跟了句毫无感情的“怎么办啊(咔擦咔擦)。”

    常引干脆利落回答:“随便。”

    应冲:“……”

    “你想吃什么?”

    常引转头就问,相比于她的“命运”,她似乎更在意眼下的晚饭。

    应冲举起手里的薯片,“饱了,嗝。”

    常引仿佛没有听到,“水煮鱼片可以吗?”

    应冲立即倒戈,“可以!我要两碗!”

    常引浅浅弯了弯眼睛,给她点了两份。

    “晚上几点?”

    应冲脑子还算挺好使的,仔细回忆了一下说:“晚上七点二十你已经坐在酒吧了。”

    “那应该七点就出门了。”常引嘟囔了一句。

    “……”应冲默然,看来是打定主意再次接受控制了。

    她也再次提出建议:“其实我可以帮你摆出对应的场景,只要那个场景出现了,就不用被控制了。”

    “不用。”常引答得很快,语气也挺轻松。

    恰好她点完饭,抬头看向应冲,眼中有些微末的笑意。

    应冲眼前一晃,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

    *

    “滴答——”

    春雨总是毫无预兆。

    雨水滴在眉骨上,带着沁骨的冰凉划过皮肤。

    女生抵着身后的墓碑,沉默地仰望天空。

    春寒料峭,她的衣着却十分单薄。

    眼角绯红,不知是否因为受了冻。

    黑色的衣服泛着掉色的白,像是被洗过很多次。

    淅淅沥沥的雨水很快打湿衣服,便又显出极致的黑。

    衬得她越发白,苍白。

    雨落如撞珠,在这片属于世界的嘈杂中,她显得异常安静。

    忽而,单调的嘈杂中出现了一种别的声音,是雨水击打伞面的劈里啪啦。

    来了一位中年女人。

    不久,双重奏中又多了呜咽声。

    落雨就如同黑夜。

    夜色遮盖视野,让人放纵、声色犬马;落雨遮盖声音,让人纵情嚎啕。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女生也分不清。

    一把伞撑在她身边,她才意识到来了人。

    “噼啪噼啪。”

    有人踏着浅浅的积水而来,把中年女人接走了,而女人则把她的伞留在了女生身边。

    应冲盯着那把伞,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聪聪啊,怎么又不撑伞,辣么大的雨内,看你淋的吧。”

    “聪聪啊,婆婆看看,长这么大了……唉。”

    ……

    她呼出一口气,白汽消散在水汽中。

    天色已黑,夜色与落雨结伴而来。

    “哎!应冲,你不是去朋友家玩儿了?咋淋成这样!”舍友开门后吓了一跳,忙喊:“小赵拿个干毛巾过来!”

    应冲下意识提起笑,摆手,“不用了,我们把伞丢了,故意淋雨的。”

    冲出来的小赵翻了个白眼,又回去了。

    “给你能的吧,感冒了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应冲抬手摸了下,发现自己的确在笑。

    舍友看她略发白的唇色,“真没事啊?”

    应冲还是下意识回:“没事,忙你们的。”

    她说着进了卫生间。

    舍友探头看一眼,小声说:“我怎么感觉冲冲最近不对?”

    小赵往床上爬,“还好吧,她不一直这样?要不你把我桌上感冒药给她拿一板?”

    “行。”舍友把药放应冲桌上了。

    应冲自己从来不买药,衣服也总是很薄,夏天叠秋天的就是冬装。

    问就是身体好,但她们分明见她生病过。

    人家自己不说,她们也不好多管闲事。

    第二天,应冲把药还回去了,笑着说:“没事,咳嗽也不咳,留着下回流感你保命吧。”

    看着她如常的笑容,她们不再多想。

    只是觉得她们这位本就清贫的学神舍友,最近似乎更穷了点儿。

    应冲为外婆买了一块墓地。

    她觉得自己等不到所谓的未来了。

    她的魂飘到了另一头。

    在那里,她还能看到外婆的笑容。

    看到她唠唠叨叨,看到她想笑但又硬生生忍住,故作严厉地说自己,没说几句又忍俊不禁。

    父母欠她二十一年的爱,外婆成倍赐予了她。

    贫穷、饥饿、寒冷,这些现实的痛苦都被爱相抵。

    她充满了力量,足够坚强、足够乐观、足够开朗。

    那份爱至高无上,就连余韵也能让她维持笑容与体面。

    所以当它消失时,她感受到的不仅是现实的痛苦,还有幻想的亏空。

    无论她再做什么,外婆都回不来了;无论她再如何笑容灿烂,都不会有人为她的高兴而高兴。

    这份镌刻在她脸上的笑容成了最深刻的面具,一面让她面对凄苦的现实世界,一面告诉她: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已经离去,你做的一切都再无意义。

    姚玉是在外婆离世一月后出现的。

    那时的应冲正处于极度的痛苦和迷茫之中。

    姚玉观看了她的前半生,给予她温暖与关怀,并给予她了一个目标。

    ——一个使命,也就是意义。

    应冲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姚玉说:你可以为了他们而活。

    应冲不能忍受缺乏爱和关怀的生活,姚玉会在她每次完成任务后抚摸她的头发,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应冲知道姚玉更重视游隼,对她只是怜爱。

    但她不是三岁儿童,知道世界不是童话故事,这样就够了。

    她进入了新的生活。

    没有贫穷与饥饿,拥有意义和动力。

    姚玉是游隼的创始人之一,她当时在招收合适的人,进入执行部。

    刘刻清、应冲,是她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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