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宗下山向东七百里，有一座名叫“平溪”的凡人小镇。
从高空俯瞰，整个城镇被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贯穿，分支出的细小溪流如叶脉一样纵横交错地爬满了小镇。
因交通便利发达，平溪一向是周围城镇贸易交流的繁华之地。
只是如今，镇上的人流似乎骤然少了很多。
“师尊。自从我们进镇后，似乎很少见到年轻女子？”穆青回四处张望，只见街上来来往往大多都是男子，小孩或则一些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女人。
玉无霜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站在人流中，但过往的人似乎都没看见他一般，无所知地从他身边经过。
“大概是怕变得和那些失智的女子一样。”他道。
穆青回恍然大悟。
的确，在卷轴里记录的受害者都是正当妙龄的闺阁女子。
两人交谈间，街边突然冲出一个年纪不大，面容姣好的女子，只见她神情痴傻疯癫，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就痴痴地往嘴里塞。
在周围人可怜又可惜的视线中，一对中年夫妻扯着那傻女子往回走，难堪无比，“先回家……回家……”
“哎，可惜了。这王家的小女儿生得美，最近刚谈了一门好亲事，眼看一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想到这女子就着了魔变成这样……”
“那可不是，我已经叫我家那闺女最近没事不要出门了，等躲过这一阵再说吧。”
众人窃窃私语着，似乎对于近日发生的女子失智事件心有余悸。
玉无霜收回检视那女子的神识，道，“缺了三魂中的爽灵。”
“先找个地方落脚，夜晚再探查。”
“是。”
两人走到一家客栈前。
“掌柜，要两间房。”
客栈老板正低头打算珠计账，一听这话，脸上下意识地堆上热情洋溢的笑容。
但一抬头，看见了两人模样和打扮的，他的笑不自然地僵了一下，眼神在这两人身上停留片刻，才斟酌道，“两位客官……本店现在只剩一间房可住了。”
说完，只见那一身青衣，腰间佩剑的年轻公子神情不悦，转身朝他身后的另一位白衣黑发，神仙模样的人物道，“师尊，要不我们换一家？”
白衣人道，“天色不早了，不必。”
那青衣公子乖顺地点了点头，转头对他道，“掌柜，就这间吧，先订一晚。”
“好嘞，一共五百文。房间上楼右转倒数第二间，这是你们的钥匙。”
青衣公子接过钥匙，不知又从哪儿掏出一锭够订他十间客房的银子放到桌上，"买一套新被褥，枕头送到我们房间，剩下的归你。"
有钱就是王道！
顿时，掌柜在心里对于这俩人来历的各种猜测烟消云散，笑开花了一张老脸，“没问题！”
……
走上楼，推开客房门，不出意外看见一间平平无奇甚至略有些破旧的房间。
玉无霜倒是对衣食住行这些身外之物没什么要求——以前在外游历时，他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荒郊野岭里度过的，很少会到凡人城镇中来。
他随便找了个靠着窗边的位置坐下，推开窗棂，一枚鸭蛋黄似的落日坠在群山间，橘红了半边天。
夜幕将临。
一双眼眸静静注视着这夕阳下的街道，如血残阳落入他清浅剔透的眼瞳中，好似雪山之巅的一捧冰雪折光。
“我去探查一下。”
穆青回：？
不是说好夜晚再查吗？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那窗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此时隐去身法踪迹的玉无霜正悬浮在小镇上空，闭上眼，无形的神识如同密网般展开，悄无声息地笼罩覆盖了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穿巷过街，过屋推门，只见那些被锁在房里的女子痴痴癫笑着，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留……留下来……留下来……”
一缕缕细如发丝的神识探入空海。
无一例外，全是三魂缺了一魂。
探查完后，玉无霜回到客栈，将自己所查结果告诉了穆青回。
“有人专门夺了年轻女子的魂，难道是为了修邪法？师尊，那我们接下来干嘛？”穆青回问道。
玉无霜：“等。”
等到夜晚凶手再次出现作案。
他的视线扫过整理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床铺，问道，“你换的。”
穆青回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尊若要休息就先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玉无霜扫了他一眼，很想说其实他现在只需要小憩片刻就可恢复精力，大可不必如此。
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床边，坐下，像往常一样闭眼打坐。
穆青回自己则坐在椅子上，一边守着自家师尊，一边等待夜晚降临。
……
深夜子时，一轮红月高悬，好似失血过多的女人的脸。
整个小镇似乎笼罩在一片诡异又祥和的寂静中。
黑暗中，隐约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师尊。”穆青回低语，睁眼，对上玉无霜那双无波无澜的眼。
两人皆敛了声息，细听，那敲锣打鼓，唢呐吹响的声音越发明显。
声响越来越近，最后竟是停留在客栈楼下。
半响，细碎的纸片沙沙声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抬轿声，一步，一步，慢慢上楼来，然后重重一落——停在了他们房门前。
门外尖细的声音们窃窃低语道，“生得好……但不是女子……换个罢……”
接着，那门外的动静渐渐远去，似乎又下了楼，停在了某处。
“接新娘——”一把拉长嗓子的嘶哑叫喊声刺破寂静。
随着叫声落下，那诡异渗人的喜乐又再次响起。
乳白色的雾霭弥漫，浓重夜色中，一伙迎亲队伍抬着大红花轿不急不缓地前进着。
那队伍中的“人”皆惨白着脸，两团红彤彤的腮红晕在脸颊两侧，扁平的身子簌簌抖动，尖细的脚不沾地，就这样飘飘荡荡地在雾气中离开了小镇。
玉无霜和穆青回不动声色地跟在这群纸人身后。
穿过莽莽黑林，翻山越岭，一座破败灰暗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一盏盏红灯笼从城外挂到城内，随风摇晃，雾霭迷茫中，那点点红光犹如猩红的眼睛，一路蜿蜒到城池深处。
眼看那轿子就要入城，玉无霜道，“你去救人，我到上方探查一下。”
说罢，身形一跃，出现在了城池的上空。
黯淡血色月光下，那笼罩在城池上空的一层灰白雾气显得越发诡异。
见状，玉无霜皱眉，抬手飞剑。
一柄长剑似流光般刺向雾气，“锵”的一声，似刀剑相击，落雪剑被妖异的雾气屏障给逼得折返回来，重新落在玉无霜手中。
等他回到地上，穆青回怀中已经抱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周围是纷纷扬扬似灰烬落下的纸人碎片。
“师尊，我救下这她后，这大门就关上了。”他低声道。
玉无霜看向那原本大开但如今紧闭的漆黑城门，思索片刻，道，“先回去。”
回到客栈的两人把那女子安置好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照师尊所说，那城池被防御阵法所覆盖，又有雾气遮掩。那我们岂不是很难强攻进去？”穆青回道。
“正是。”玉无霜道，“凡阵法都有阵眼。此阵眼应该在城内，现在只能从内部击破。”
穆青回皱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师尊，你是想……”
“除了扮作女子，暂时别无他法。”玉无霜平静道。
穆青回自告奋勇，“我来吧，师尊。”
玉无霜瞟了他一眼，否决了，“我来罢，今晚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我。只要再加上一些伪装骗过他们即可。”
听完，穆青回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了。
师，师尊……女装？
这两个似乎毫无关联的词突然被连在了一切，让他浑身一哆嗦。
不行，绝对不行！
但无论穆青回表现得有多么哀切，脸上一副屈辱得像是自己要去红妆上阵的样子，玉无霜都不为所动。
“不过是皮囊罢了。”他道。
此时，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是掌柜那张熟悉的脸。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来，突然伏身跪地叩拜。
“多谢两位仙长对小女的救命之恩。”再抬头，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刚才女儿哭着跑地到自己那说了昨晚的诡异遭遇，说要不是有个青衣仙人相助，自己也许就回不来了。
发妻死得早，他独自一人将女儿拉扯大，当爹又作娘。
眼看女儿就要到了出嫁的年纪，结果镇上就出了这些怪事
他战战兢兢，千叮咛嘱咐女儿不要出门，这段时间先安分呆在家里避一避。
没想到即使这样，也还是躲不过……
他就这一个女儿，不敢想要是她出事了……
想到这，他一阵后怕，又猛劲磕了几个响头。
“行了，你先起来吧，我们想问你个事。”穆青回看到一个快六十多的老人跪在地上磕头，心里也过意不去，连忙把他扶起来。
“你知道离平溪向北五六十公里左右的一座城吗？”
掌柜已擦了脸上的泪，想了想，道，“知道，那城名叫古元，以前经常和我们平溪交易往来。但是四十年前，全城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没有一点音讯。后来有人想搬进去住，但是经常闹……闹东西，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去了。那城也就成了鬼城，一直都被封着。”
说完后，掌柜小心道，“两位仙长，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穆青回正要摇头，却听自己师尊道，“有。”
……
推开半掩的门，穆青回轻声道，“师尊，衣服买来了。”
进去，只见一人坐在梳妆台前，白衣委地，经过伪装的一头黑发随意地散乱在肩头，像丝绸一样明亮光滑。
半张脸浸润在光晕里，隐约勾勒出高挺的鼻部轮廓和瘦削的下颚线。
“仙尊，请抬头。”一道柔美的女声响起。
那人漫不经心地仰起头，接着，一抹红点在了他的唇珠上，晕开，好像宣纸上洇开的痕迹，浓墨重彩。
目光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快速收回。
穆青回感到自己的脸有点烫，连忙把衣服放在桌上，窘迫道，“师尊，我先出去了。”
“嗯。”
出了门，他终于感到自己似乎能够呼吸了。刚才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
眼，眉，鼻，然后是那最惊心动魄的唇……
半个时辰后，门终于重新开了，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公子。”她朝穆青回福了福身，“多谢你和那位仙尊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没想到今日还能帮上一点忙，实在是小女子的福气。”
穆青回很想朝她笑一笑，可是一想到她单独和自己师尊孤男寡女相处了一个多时辰就笑不出来了。
“举手之劳。”他勉强挤出个笑，眼神不住地往房里飘。
那女子看出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这里，掩面而笑，“仙尊在里面等着你，进去罢。”
穆青回点了点头，忐忑又期待地推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