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时空,凡人与浮萍无异,时代的沙砾如陨石坠入大海,掀起层层美恶交织的巨浪,沉浮的个体多半在苦难中闪烁。
张葵洞府的侧室内,如往常一样,有几束宽窄不一的日光透过缝隙照进侧室的部分角落,照出飘浮在空气中看似随机运动的飞尘颗粒,慧儿仍躲在阴影处继续炼气,而有一部分阳光照在了张葵黑亮的青丝上。
张葵问慧儿:“传闻乌港近日海妖频发,为师要去降妖济民,不知何时回来。而眼下有几个与你修行相关的问题要问一下你。你,可知你并不一定真是慧儿?”
“何出此言呢师傅?我,难道不是我吗?”
“你就是你。但是你之前去过几个万人坑,并在那滞留了几年,吸收了不少阴煞之气吧?”
“是的,但是,这有何关系呢?”
“你仔细回想,可否能想到一些不属于你的记忆?”
“师傅,确实!慧儿对此甚是不解,只是这些记忆十分模糊,也比较稀少,私以为也倒不影响什么。”
“为师猜测,当年你阴魂残缺,在万人坑周遭吸收了大量阴煞之气的同时还结合了不少微弱的残魂。部分残魂仅存的模糊记忆也就存在与你的记忆中了。”
“所以师傅您是说,我,不全是我?”慧儿一阵精神,试图从这些模糊记忆中寻找到那个已故相好有关的记忆。
“可以这么理解,生命是可以量化的。你现在活着,更是与那些残魂一道活着,或者说,你们都是残魂,只是你是主体。另外,为师有一种猜想,就是慧儿的残魂不是慧儿,慧儿亡故就是不存在了,而她生前投映在周遭灵气煞气上的怨念,在机缘巧合下诞生了最初的你——一只残魂,往后经历这几十载,沉淀这一切遭遇,才有现在的你。某种程度上讲,你是因为这些惨死的性命而存在的。至于你怎么看待你自己,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那我能不能认为,我怎么看待我,就决定我到底是什么?”
张葵摇头晃脑道:“格物致知,足矣。然自本的诞生,是除去祖先遗传,文化熏陶,等外界环境塑造产生的必然结果以外,外界不可预测的,源自你自己思想的变数。有了自本,你才有自我根基,在此基础上方能筑基。你可不要怪为师乱你心智哦!”
阴影里安静无声。
见状,张葵也不做停留,起身离去,振起光照下的灰尘四散,留下一句:“为师相信回来后聪慧的你已有答案,若你没有意见,便继续叫你慧儿咯!”
张葵前往的乌港,位处赛力斯大陆最东,东临滢海,乃齐国最大的港城,码头常年拥挤,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都堆积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港口。还是有许多人在这里,靠这港口生活,任何人来此时间长了,便能看到一切——劳动的人们,友谊,父母和孩子,孤独,尔尔。
狗牙儿自幼生长在这的船头水间,家中饥一顿饱一顿,捡东西果腹也成了常态,童稚时便搬运配送货物,使他磨炼出了与自己瘦弱形体不符的力量,更没机会识字,不过,他曾在一条驳船上看到过一个婴儿诞生,见过一个女孩子从桥上跳下水底。虽食不果腹,但他抱着对世界的幻想,就这么成长到青壮年,跟随一同长大的好友们出海经商打鱼,运气好了能收购到鲛人奴隶再运回来贩卖出高价。后来他积攒了一点积蓄,娶了个心灵手巧且能歌善舞的姑娘为妻,生下一女,为了让妻女过上富足的生活,只能更频繁的出海,却因此错过了父母的弥留之际。
传闻在滢海中有一种鲛人落泪为珍珠,狗牙儿若是找到此种鲛人卖给乐楼,或是献给齐王,想必都能赚的盆满铎满,便可陪在妻女身边无忧生活。他用剩下的积蓄便买了一条船,可无论他如何苦苦寻觅,都寻不到那种鲛人,一次还遭遇海妖厮杀被波及,除了自己水性出众而捡条命,船员们统统遭遇不测。待他衣衫褴褛的回到家,却发现家中一片凌乱,妻女已经不见踪影,打听街坊邻里才得知妻子被执挎弟子活活打死,女儿跳海身亡。并且他女儿的遗言竟是要跳进海里寻找父亲!
晴天霹雳,狗牙儿挣扎一生,到头来自己仍然穷困潦倒,且自己所爱的人却无一人善终。其实齐国百姓,或者说塞力斯大陆上的野草般的庶民普遍都逃不开这宿命。狗牙儿发誓赌上性命要将那执挎弟子碎尸万段,但他更恨,恨这苍天无情,恨齐国的官僚贵族,甚至恨怯弱的街坊邻里无一人相救,那些牲口般活着的人为什么还能存在于世,而自己可爱的妻女却是这凄惨下场。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所爱的人不能就怎么死的悄无声息,除了一屋子转瞬即逝的凌乱什么都没有剩下。正当他怒发冲冠又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想到了以前来布施的地下使者。这些地下使者会法术,能治愈一些疾病,只是对他们传播的在天子引导之下人人幸福的教义,生性多疑的狗牙儿本不相信,尤其是这些使者们诉说的需要先将地狱带到这里,后才能诞生天国的预言。不过现在他理解了,感同身受了,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或许不是碌碌无为被隐入尘烟的,只有带来地狱的怒火,这场不公才能迎来他自己的高潮。
此刻,狗牙儿已经冲到了大街上。他提醒自己要控制自己的言行,让自己看起来与周遭人一样麻木,以免官兵过来将他当成疯子抓走,尽管他的内心已经发疯似的高兴。可那种找到了人生终极答案的狂喜,难以言表,他控制不住的跳起了舞,哼哼着为一切凋零预奏的伴奏。跳舞是他的亡妻生前教他的,方才他才悟到对他而言舞蹈是新生之平静,之热烈。
路人纷纷绕开狗牙儿,有的驻足观看热闹,只是这看热闹更像是对死亡麻木的凝视,他也全然不顾这么多。直到人群中传来一句:
“不死不生,不破不立,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这是地下使者布道时挂在嘴边的话。地下使者曾告诉他,当他悟到真理时,使者就会来到他身边,带他去通往地狱的道路——通向天国的基石。现在他们来了,狗牙儿看见人群中挤出地下使者时,自觉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地下使者使出法术,令狗牙儿自觉一阵温暖,视线模糊,安详做了一个与已逝之人团聚的梦。梦中他梦见了许久都未看清的父母的面庞,梦见了在故女的拍手声中,与亡妻唱歌跳舞的场景。待他梦醒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不大的地下宫殿中,面对一王座,而王座上坐着一面容温润,双眼淡然闭着的少年。
此少年身着华袍,并未睁眼,先淡淡开口道:“怎么样,刚才与逝去的心爱之人重逢可还幸福?”
狗牙儿声音颤抖,五体投地,虔诚的吐出:“幸福,非常幸福,敢问您是,何方神圣?莫非您就是天子?”
华袍少年神色不动,道:“本少并非天子,乃天子之子。你要叫我敖少主。如今你已感悟世界之真理,可愿意皈依我垂恩教。如有疑问,不妨都开口问出来吧。”
“回敖少主,狗牙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狗牙愚钝,理解不了太多,故而不问。”
“嗯,本少已在你体内种下祝福,现在你已经比凡夫俗子强健许多。你只需传播我教教义,即是那十六字真言。如遇他人遭遇不幸,施以援手并弘扬真理即可。天启日已经不远了,到时候你可以尽情燃烧你的身体,成为这燎原之火的一部分。”
“谢敖少主恩赐,狗牙定弘扬真理,只是天启日是什么狗牙不知。”
“天子降临天启时即为天启日,到时你只需揭竿而起,天启日时你将神勇无比,以一敌百,血洗现世,身死在现世地狱,最后天国降临时你将与所有你所爱的故人重逢,并永远在一起。”
“啊!最后还能与我的妻女父母重逢?永远在一起?狗牙愿献出一切以祝天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狗牙并不当真认为最后一定能与故人重聚并生活,只是他不想再多想了,他不想再以这个愚笨且羸弱的凡人之躯去凝视深渊,他选择相信,只有相信这些,他们的被隐入尘烟才有意义。
华袍少年嘴角略微上扬,却仍未睁眼看狗牙儿一眼:“虔诚的信徒必将到达天国,你的生后事,就是天国降临现世。你们的尸骨将会被安葬在天国,你们的灵魂将在一起永生。去吧,去好好活着,养精蓄锐,等待天启之降临吧。”
话音刚落,狗牙儿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来到了一处传送阵。两旁站着两位地下使者,指引了狗牙儿归家的方向,又叮嘱了一番,尤其是要避开齐国官兵与修士的事项被再三提醒,才放狗牙儿离去了。此刻狗牙儿并不奢求什么,只要他能目睹现世的毁灭,能与故人再重逢一刻,他就无比幸福了。
此刻的地下宫殿,华袍少年瞥了一眼一幅齐国地图,上面蚂蚁爬似得许多细小的黑点,满意的点了点头,便继续闭目入定。狗牙儿就是这些黑点之一。而这华袍少年名叫秦敖,是垂恩教的少主之一。
垂恩教是统治大禾帝国的宗门,其教主秦赢自称天子,号称自己的修为法力都是上天所赐,来造福现世。过去数百年间秦赢率领其信众统一了塞力斯大陆的西部,建立了幅员辽阔,穷兵黩武的大禾帝国。故而这大禾帝国,与塞力斯大陆上其他帝国不同,是由秦家修士自上而下攻伐征服而成的帝国,并没有凡人君主。大禾帝国的凡人虽仍有修仙的机会,不过最终都是沦为秦家的侍仆,非秦姓氏的男性结丹前必需自宫,广大女性修士则是做秦家修士的炉顶。以至于这土地上原本非秦家的筑基以上的修士普遍死的死,逃的逃,留下来的都是被迫成为奴隶侍从的修士。鱼朝恩就是其中之一,不过鱼朝恩的故事下一章再讲。
大禾帝国边界都被降下一层结界,并由秦家修士与戍侍把守,故而秦国百姓,低阶修士都是想逃也逃不走,只能甘为秦家的“修仙资源”。
垂恩教讲究内外分治的策略,即对尚未征服的地区,采用上文的十六字真言作为传播教义。而大禾帝国内部则是纯粹的尊卑有顺序,强食弱养,却还要强迫弱者道出感恩强者带来秩序与太平的鬼话。能存在于大禾帝国强者也必须是秦家与其附属家族,野根散修已早被抓捕干净。至于不从者,则是被生祭,成为垂恩教的养分。
秦敖用那种消耗凡人寿命激发凡人潜能的秘术“赐福”至狗牙儿身上,与其他困苦百姓一样,只要到时候秦军进攻,齐国的信徒再揭竿而起,里应外合,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齐国,自己则能把精力放在与济是宗的修士厮杀上面了。这些被“赐福”的信徒三四成足矣,不可太少,亦不可太多,否则往后人口资源短缺,会受其父亲责罚。
至于这般用欺诈手段利用弱者最后一丝价值的行径,良心上能不能过去,日后是否会成为心魔,秦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对他而言,世界的真相是无法发现的,即使发现了也无法证明。因此所有智慧生命都活在幻想中,只是人们习惯把比较悲观的幻想称为现实。既然现实对于一切生灵来说就是假象,那垂恩教用美妙的谎言欺骗那些苦命人何尝不是对他们的帮助呢?更何况他自己是少主之一,需要与其他兄弟争夺未来的教主之位的,这些都是为了他日后功绩积累的必经之路,顾不了凡人这么多。
好巧不巧,塞力斯大陆上芸芸苦难者众,故而这垂恩教在齐国、宋国等国,甚至是大半个塞力斯大陆,都是传播极为迅速的地下宗教。唯独在楚国不同,楚国由信达门所庇佑,此门修士常与凡间直接往来,情同手足。楚国地广人稀,灾害频发,故修士助凡人生产生活,通过凡人感受生命存活于世之多坚,凡人寻到什么天材地宝的线索也会上报给修士。即使天灾疾病面前信达门修士能力有限,楚国百姓生活仍然困苦,楚国百姓间却因与修士的互助与共,从劳动中发展出了乐观的文化。故而楚国凡人虽刀耕火种,物质条件落后于其他国家,但他们幸福指数仍是较高的,垂恩教在此自然无法蛊惑一方。
信达门, 其初代门主曾游历于世间, 目睹芸芸众生在生活的重压下艰辛劳作,饱尝人间疾苦。面对无尽苦难, 那些平凡的劳动者们依然能歌舞来抒发情感, 纪念过去,祝福未来。他们用欢歌笑语来抵御困境, 以达观心态来面对人生起伏,虽身处逆境, 却能以歌舞为纽带,代代相传, 在艰难困苦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和快乐的源泉。冥冥之中,初代门主发现这种文化传达着超越时空限制的精神。这种精神蕴藏着强大力量, 让生命在磨难中愈加熠熠生辉。受此启发, 门主提出"信己克己, 念头通达"的门训。"信己"意为坚定内心信念; "克己"则是强调自我约束, 不为外境所扰; "念头通达"指因心灵的觉悟而豁达。
信达门后世以此为道统, 以达观和坚忍的心态面对考验, 在生命旅途中坦然前行。
话回济是宗。
那间侧室内,慧儿始终没有找到除去源自自己以外的任何关于她相好的记忆,却也没在自我认知上做过多停留,她豁达的将生前的那个农家女,战死沙场的无数怨灵,包括失踪的相好,都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而上官慧儿这个名字她仍抱有莫大情感,索性不改名罢。
思考着张葵最后那段故作疯癫的话,慧儿盯着阳光下数不清的尘埃颗粒出了神。看似颗粒在空气中缓缓的随机飘动,实则根据颗粒的飘动方向倒可以看出气流在封闭空间中缓缓运动的趋势,而这些大部分都是之前进出的一切人物的运动所留下的涟漪,尽管看似杂乱无序,实则都是因果所致。慧儿觉得似乎自本就是这其中一粒尘埃,遭遇所有的幸运与不幸,造成今日坐在此处修炼的自己,但宏大的因果,席卷到渺小的自己身上本就非常的不合理,更不公平。倘若完全如这些飞尘一般,逆来顺受的接受这不合理的因果安排,自己活着便与死物无异,便不会诞生自本。她明白了,之前那些仇恨与复仇之后的无欲求生,都是因果带给她的必然选择,而完成这一切宿命之后,或者说立于这些宿命之外的,有一股生力,这股生力就源自她自己,诞生于她对自我的认识对外界的认识。这,就是自本!而就是这些逐渐堆积的自本,才是她认识自我的资本!
一瞬间,光影与飞尘被思绪轻轻拨动,室内空气同飞尘逐渐受慧儿的自本而开始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