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宫的宴客厅内,精致的宫灯悬于顶上。由于此时乌金西坠,天色渐暗,侍女们早就在紫兔的吩咐下将照明点亮,暖融融的火光穿过透明的绢纱,映亮了宴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各自落座,但是一时间都没人说话,静谧在室内蔓延开来。
“咳咳。”
最后依旧是白猫打破了这沉寂的氛围,他有些无奈地瞧着厅堂内无言相望的几人:“此事确实颇为奇异,但也需要有人将先前发生的事情解释一番。”
他的视线落在青年侠士的身上,语气沉稳:“我已经听蓝姑娘说过一些,但她那时精神不振,并未注意周围情形——你同她一起,应该了解得更多?”
听见对方出声,虹猫便立即转头望了过去,恰好对上一双饱含温和关切的眼睛。
熟悉的眼神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阔别多年,再次和父亲碰面是什么感觉?
虹猫说不出来。
当年黑心虎率领魔教大军攻入西海峰林,意欲抓获麒麟,想通过饮下神兽之血来提升内力,称霸武林。为了阻挠魔道,他的爹爹用十成功力使出了火舞旋风剑法,自己拼命赶回去,却只见到父亲湮灭消散的身影。
佩剑承受不了火舞旋风施展时强劲的能量,在惨白哀戚的月光下片片破碎,只留下一把断裂的剑柄。
如同他那时肝肠寸断的心情。
亲眼目睹父亲逝去是虹猫难以忘却的痛,但是后来他成功集结齐了七剑,合璧消灭了黑心虎,总算是为父报了仇,心中的执念也逐渐放下。
——直到前几日在镜子里看到爹爹的影像。
镜中模糊褪色的身影与目前坐在上方的人重叠在一起,最初始的惊愕褪去后,心底有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在翻涌,让他鼻子发酸眼眶湿润,却又心潮澎湃欣喜欲狂。
若不是被后头赶来的少侠与宫主打断了情绪,自十七岁出山后便因铲除魔教闻名武林,如今成长得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虹猫大侠,还真说不好自己会不会当场破功落下泪来。
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思绪流转不过片刻,虹猫对上自家爹爹的视线,想着对方刚刚说的话,定了定神后便垂下眼帘,拱手行了一礼应下:“是。”
即便只是在时间的洪流中短暂溯洄,但能够像这样再见爹爹一面,他就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
虹猫微微偏过脸,余光瞥见身旁皎若明月的女子,她一直专注地凝望着他。
如同漂泊无定的孤舟寻觅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飘摇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她也陪在自己身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虹猫方才将注意力放回目前的要事上。
要解释他们穿越时空的事情,虹猫知道的东西确实要比当时枕在他膝上闭眼小憩的蓝兔要多,他在心里又把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腹中已然打好了草稿。
但是在说明之前——
他将目光投向落座在自己斜前方、蓝兔正对面的玉蟾宫宫主,抱拳作了一揖,语气诚恳真切:“之前因故对宫主多有隐瞒,实在抱歉。”
青年侠士的面容清俊,眸似点星,但比俊朗的相貌更加惹人瞩目的是他身上气势如虹正气凛然的大侠风范,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崇敬之意。
他抬起脸,声音清澈明朗:“在下虹猫。”
并排坐在对面的少侠和宫主:“——!”
虽然早在玉蟾宫门口看到两人的样貌时就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对方说出这句话,他们还是感觉到心神一震。
——居然真的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后,他们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偏移了些许。
既然他已经坦言了自己的名字,那么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容貌出尘且看起来无比眼熟的女子,身份便不言自明了。
虹猫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仍旧伸出手介绍了对方,声音中更多了几分真挚与温柔:“她是蓝兔。”
蓝兔眉眼间带了浅浅的笑意,原本沉静如水的姣好面容顿时变得灵动鲜妍起来。她看着对面那两个对自己而言非常熟悉的人脸上的惊愕神色,开口道:“二位好。”
原来当初他们俩是这样子的啊。
见到这两张还有些青涩稚嫩的面庞,她眼底掠过一丝怀念。
回忆起初见的那段时间,虹猫也同样感慨万千。但他还没忘记正事是什么,于是很快整理好了情绪,将方才在心里理顺的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
“原是如此。”白猫点了点头,这跟之前蓝兔同他说的相差无几,不过要更加详尽。
少侠和宫主倒是第一次听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么说,关键之处就是那一面镜子了。”
少侠询问了虹猫两人关于镜子的模样,确定了和麒麟前几日从瀑布溶洞下翻出来的镜子是同一面,猜测得到证实,但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只是……”他不由得看向和自己一起见过麒麟与古镜的宫主。
宫主苦恼的模样和他的如出一辙:“那时我确实看见有面镜子挂在麒麟脖子上,但是由于魔教逼近玉蟾宫,麒麟早就离开了。”
其余几人对麒麟逃脱这个讯息并没有感到意外。
麒麟机敏聪慧,灵动迅捷,并且是属于森林大地的灵兽,为山林自然所钟爱。当初若不是黑心虎命人放火烧山,使得西海峰林的环境遭到破坏,麒麟带着虹猫在茫茫树海中遁逃原本其实也并非什么难事。
在将伤势颇重的少侠送到玉蟾宫门口后,看见对方经过一番治疗幽幽转醒,它便也在少侠与宫主的劝说下远远跑开。
麒麟避开魔教追兵远走自然是好事一桩,然而对于虹猫和蓝兔来说,麒麟的下落还跟那面疑似将他们带来这里的镜子息息相关。
“七日过去,魔教那边没有麒麟的消息,那它一定已经寻到了隐匿的地方。”
即便是同它一起长大感情甚笃的少侠也追寻不到它的踪迹。
因此想要拿到和麒麟在一起的古镜,眼下就只有一个方法。
“——七剑合璧。”
虹猫冷静地吐出这几个字,心中并没有太多的焦虑。
这本就在他考虑过的可能性之中。
而且与他们那时不同,如今他们并不需要等待每次新增一剑的合璧才能得出下一剑传人的归隐之地——他和蓝兔对于友人们目前的所在地可是太过熟悉了。
金鞭溪客栈的莎丽,黄石寨六奇阁的逗逗,奔雷山庄——但本人如今在玉蟾宫山下的大奔,天悬白练——但本人同样在玉蟾宫山下、现卧底于魔教内部的跳跳,以及十里画廊的达达。
“先去金鞭溪客栈找莎丽。”
虹猫与蓝兔对视一眼,语气沉沉。
想着此时或许已经潜伏在莎丽附近的马三娘,又回忆起好友当初因为那个毒妇所受到的痛苦,她清亮的眸中升起点点火焰,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黑心虎派遣了一个叫做马三娘的人,打算冒充紫云剑主,卧底于七剑之内,促成七剑合璧抓住麒麟。”
虹猫三言两语便把重点提炼出来说清楚,这一消息惊得其余几人瞪大了眼睛。
“什么?!”
宫主眉头紧皱:“那人如何能够顶替紫云剑主的身份?她也会紫云剑法?”
蓝兔的面容覆上冰霜冷色:“黑心虎为了得到麒麟,无所不用其极,马三娘探得紫云剑主的所在地之后,便一直暗中窥伺对方,偷习紫云剑法。”
黑心虎的复出过于突然,虹猫也是在危难来临之后才匆匆忙忙接过了集齐七剑的担子。而在此之前,由于前代剑主隐居各地,他们这些七剑传人都未曾碰过面,对彼此都并不了解,甚至有许多都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也就给了魔教钻空子的机会。
“竟是这样……”
少侠逃离魔教追杀之后被麒麟送到玉蟾宫门口,而玉蟾宫宫主蓝兔,也是他少有的、明确知道身份的剑主之一。他这些天在密室中,除了疗伤,就是在烦恼该如何找寻到下一位七剑传人。
因此他听了二人这么一说之后,悚然地发现,魔教的计策似乎真的可行。
而在冒名顶替了原本的紫云剑主之后,为了防止身份暴露,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杀人灭口!
“如果是这样,那紫云剑主现在就非常危险了!”
少侠焦急地抬起头。
虹猫沉着一张脸点头:“不知道马三娘会何时出手,因此我们要赶紧做好准备。”
他望向座上的白猫。对方虽然腰杆依旧挺直,但大概是由于内伤未愈,虹猫总觉得爹爹的面色有些不太好。
“您的伤……”
白猫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即便年长了几岁,做父亲的也还是了解的。
于是他道:“无须担心,有蓝姑娘的协助,我的伤势已经稳定了下来。而且前两日我也传讯于黄石寨六奇阁的雨花剑主,他不日就能抵达。”
蓝兔也稍稍软和了眉目:“也是在来的路上聊起七剑的事情,我才知道白猫前辈近几年还和逗逗有过联络。”
少侠在这番话的提醒下,才依稀想起来,自己幼时确实碰到过爹爹的故友。
……那位大叔似乎是叫做……逗威?
白猫捋了捋胡子,念及和友人共同击败黑心虎放出的魔兽的旧事,心下多有感叹。
——孩子们都长大了啊。
“他的医术,你总该放心。”
听了父亲的话,虹猫紧张的心情总算松了一些。
确实,有逗逗在,爹爹的伤势便不必太过担忧。
“魔教还没有找到逗逗那边,因此传信没什么阻碍,但是莎丽那里……”蓝兔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叹气,“马三娘定已早早潜藏在附近,传递消息怕是会打草惊蛇。”
宫主在听闻马三娘的事情之后就一直蹙眉思索,提到传信,她突然抬头说道:“寻常的信鸽不行,那灵鸽呢?”
与七剑伴生的七只灵鸽聪颖敏捷且颇通人性,若是让它们来执行这个任务,倒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蓝兔眼前一亮:“对呀,还有灵鸽!”
这一路上奔波躲藏,冰魄剑和灵鸽也都没在身边,她倒是一时将这群可爱机灵的小乖乖给忘了。
此时已经知道了紫云剑主的具体所在,确实能让灵鸽帮忙。
虹猫也赞同道:“的确是个好主意。”
有灵鸽作为证明,也不怕莎丽不相信这个消息,至少让她提高警惕,等待他们赶到。
宫主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闻言点了点头:“我这就写信让小六送过去。”
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快步走到门口吩咐宫侍拿取纸笔,而这一边,留在大厅的众人还在探讨接下来的安排。
“山下那群魔教就交给我吧。”
蓝兔秋水般明澈清亮的瞳眸中闪着坚定锐利的光芒。
猪无戒等人驻扎在玉蟾宫山下,那些个魔教的小喽啰,自然不是守序良善的正人君子。在上山前,她趁着在客栈休息停歇的时间,还顺便探查了一下,观察到街坊百姓们面上都有瑟缩紧张之色。
玉蟾宫坐落在天门山山顶,开宗立派以来,和周围的村镇都是相互依凭,和睦共处的关系,宫里的人们下到山下还经常会被热情的镇民们往手中塞新鲜的瓜果。
如今看到他们被魔教的人欺凌,蓝兔怎能不怒?
虹猫自然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逢年过节,他们几个好友常常会来到玉蟾宫附近的镇子上,彼时银月皎皎高悬其上,万家灯火通明,花树摇曳,华灯溢彩,行人摩肩擦踵间,脸上俱是欢悦的笑颜。
那般美好热闹的景象,他们自然容忍不了被某些人破坏。
“我同你一起去。”
却不想被蓝兔摇摇头拒绝:“我一个人去就好。”
看着他露出诧异的神色,还一副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样子,蓝兔在他之前开口解释:“白猫前辈的经脉有损,需要内力深厚之人协助调理。这几日我是用了‘冰极火转’的招式来疗愈,但如果有和白猫前辈同习长虹心法的人帮忙,自然更好。”
蓝兔直直的盯着虹猫,那个“同习长虹心法的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虹猫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踌躇,欲言又止:“但……”
她的黛眉微微扬起:“少侠先前还中了猪无戒的毒镖,也得修养些时日,你总不能让他再费神。”
坐在对面的少侠突然被提及,眨了眨眼,又挠了挠脸颊,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小心地在俩人之间看过来又转过去。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氛围……有点不寻常?
初出茅庐的少年面上浮现出困惑。
将自家儿子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白猫一脸高深莫测。
那边的虹猫看了看蓝兔眸中坚定毅然的光彩,明白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虽然担心,却也还是勉强地点头应下,只是嘴里依旧不放心地念着:“你来到这里数日,一路奔忙辛劳……”他闷闷地叹了口气,“万事小心。”
从之前的谈话中他已经明白,蓝兔和自己到达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相同。对于这一差异,他心中也有了猜测,大抵是因为自己在湖底徘徊寻找的时间过长导致的。
想到这,虹猫不禁有些懊恼:若是他早点发现亭中镜子的异象,或许也不会让蓝兔独自一个人流落到过去的时间里,还正面对上了黑心虎那个魔头。
“你不必过于担心。”
蓝兔掩唇笑笑,碍于白猫前辈和少侠在场,她没有和往常一样伸手抚平他眉宇间的皱褶,只温声安抚道:“也不一定就会动手,要解决这件事,还有其他方法。”
黑心虎的内伤和疯病能让他困扰好一阵子不敢出面;跳跳本就不跟魔教众人一条心;牛老三虽然作为堂主,然而他本人却更擅武而不擅智,更别提他对于护法跳跳态度恭谨,翻不起什么风浪;至于猪无戒……
她轻哼一声:若是毒还没解,她倒有心情观赏那厮受罪的模样。若是毒已经解了……她便要叫他领教一下自己手中的针与线的厉害!
冰魄剑主掩下眸中的深色,身上的凛冽冷意很快又化为潺潺流水。
离开前蓝兔看着对方比自己深陷敌营时还要更加严峻的表情,终是忍不住牵上他的手,声音轻柔面色和缓:“我很快便回来。”
“嗯。”虹猫反手握紧她的,因长年修习冰魄心法而与常人相比略凉的温度,让他躁动不安的心情平复许多。
蓝兔向着白猫以及少侠点了点头,又对着送完信回来的宫主微笑致意,步履轻盈地走出宴客厅。
直到那一抹倩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中,虹猫才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镇静。
“接下来,烦请宫主带我去百草阁了。”
“好的,侠士,还有白猫前辈以及少侠,这边请。”
华美精致的厅内空无一人,只有烛火还在静静燃烧。
圆月如同明镜一般高悬在空中,清冷安静的月光倾泻而下。
在这静谧的夜晚,有什么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