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布谷鸟声声叫唤。
长安到处一片柳绿,时鸢看在眼里。
她差人采些玫瑰花瓣,左右做些鲜花饼解闷儿。
“鸢儿?”
碎花长袖被红色的绸缎高高竖起,时鸢见父亲来了,抓起一抹艳红朝他挥了挥。
她忙活着,红润的脸蛋闷出了水。
“父亲来得巧了。”
时鸢粲然一笑,直就像一朵迎着三春朝阳带着露珠盛开的桃花。
时欢骤然慢了步伐,垂眸,沉了声
他前倾的身体抖了个踉跄。
时鸢一怔,连忙放下手中的花瓣,一个箭步冲去,她细心扶着时欢。
他喉咙像是卡了枣核,左右吞不出话,沉默半晌后才无奈开口。
“……陈氏陈东公子,向你求亲。”
时鸢笑意微敛,扶着的手一僵。
她出身于世代书香的家族,时氏。
大概是一报有一报。
虽时欢是当朝闻名的文官,惜平昭这年重武轻文,因此始终不得重用。
在朝,总被武将压一头。
母亲早世,仅留下她和阿姐这两根幼小苗子。
她是被父亲逐步养成的贵家小姐,时寻寻这根苗却有她自己的想法。
阿姐生下便与之不同。
书香世家,习武?
她老是笑着拍拍时鸢的臂膀,说这是她的命。
时寻寻的作为是:今日打赢了谁家公子,必要喝上两三坛子酒,带时鸢去酒楼庆祝一番,明日接着战。
荒唐言随心吐,气得时欢直冒火。
当时就把诗文丢她身上,呵斥她再不守规矩,就别回家。
可时寻寻真走三天,他却悔了心肠,只得任由她这般胡闹。
也许是有了阿姐这个教学反例子,时鸢自小在父亲诗书礼乐的熏陶下尤其喜爱书法,也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行楷。
她深爱家族传统,如今平昭文坛虽然算不得落寞,但时氏家族文脉似乎也经不起什么风浪。
甚至隐隐衰败。
她背上一瞬间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
四肢瘫软,却还是硬了骨气,时鸢挺了挺背,淡定回道:“我不愿意。”
话音未落,时欢同样心中苦楚,握紧拳头。
他颤颤抬眸,看着女儿朦胧的双眼,却也无可奈何。
陈氏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武家名将之后,如今负责军队管理,重权在手。
“陈东公子少年英才,咱不吃亏。”时欢颤巍巍背过身,转而眺望窗外景致,神情怅惘。
可谁人不知,陈东是个名副其实的浪荡子,青楼女子的枕边人。
让她嫁,不明摆着羞辱她吗。
时鸢内心绞作一股,手抚胸口,哑口无言,寒意顺脊梁爬了上去。
话未道完,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鸢儿!”
时寻寻冲入室内,紧紧握住时鸢温热的手,一双丹凤眼满是惊愕。
她红唇颤动:“我不同意这门亲事!那个王八蛋怎么配!”
“口出狂言!你闭嘴!”
时欢一抬眼皮,竭力呵斥:“黄毛丫头!你懂个什么!一天舞刀弄枪,连个闺家小姐的样都没,嫁都嫁不出去!”
“那也好过你,满腹经纶,自作聪明!”时寻寻回头,眼眸幽黑若漆,毫不退让,反倒与其顶上嘴。
“臭丫头!反了你!”时欢转身,扬起手掌就要冲时寻寻娇艳的脸蛋呼下去。
“别逼我骂人!有本事打人,没本事退婚!你,就是找软柿子捏!”
时寻寻反抓住时欢扬起的手臂,一挥衣袖,甩了回去,眼中堆溢火星。
她本就是个急性子,最疼爱的阿妹却会被安排嫁那个混蛋小子,又瞧父亲妥协的态度,火刷刷燃过理智。
时寻寻也顾不得什么,若拒不了这婚,那便暴揍陈东,无论结果。
定要,黄了这门亲事。
“……”
时鸢本想劝架,一时也不知吐什么话,语梗塞在嗓子眼儿,猛然间她有些恍惚。
哐当一声,只觉脑袋一恍,白光一现。
呯!
“阿鸢!”
“鸢儿!”
……
时鸢睁开眼,手指骤然一抖,面色苍白。
时寻寻见妹妹醒了,眼里起了微澜,摸索着金丝楠木茶几,随手拿荷叶薄扇呼呼给她扇风。
“醒啦?下回别装晕了,我都不知如何阻止父亲找医师。乖孩子骗人真有一套。”
她白了时鸢一眼,感叹一声,紧着接话。
“不过,你运气还真好,你装晕的这段时间倒还有个好消息。”
时寻寻哧地笑了,掩不住眉宇间的喜色,扇风的力道也跟着大了些。
“别打趣我了,我可真倒霉。”时鸢胸中乱极,头埋入被褥,把自己裹成了小粽子。
她向远处挪了挪,心情别提有多燥。
没曾想时寻寻放了扇,反掀起被褥,双手抓起了她的双臂,两人顺力互望一眼。
她扬了扬眉,笑嘻嘻的回话:“陈东那小子弃婚,不用嫁了!他暗通款曲,可真是没眼光,咱鸢儿多美。”
她指尖用力顶了顶时鸢的额间,满眼欢心。
时鸢吃痛,呆滞的目光一顿,惊后眸中划中喜色,弯起的嘴角掩都掩不住。
不知是哪位美娇娘动了他心?叫他人有机可乘。
时鸢暗自思量。
这下陈家总会臭名昭著,搞不好还会被有心之人闹上朝堂。
时寻寻旋即想到了什么,敛裙靠近时鸢。
她轻声笑道:“那你可知,谁帮你查证?”
时鸢表情困顿,浑身僵了僵,垂下眼帘后甩头。
“我这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厉害的故交帮我?”
她一嗤:“此言差矣啊……”
时鸢眸若点漆,回想间与她对了个眼色,漾起笑颜,苦涩晃了晃脑袋。
她还当真猜不出,没人愿意陷这趟浑水。
“你那儿时玩伴不是去江南了吗,他又回了长安,当初你天天出府去找那小子,父亲可差点给你许了娃娃亲。”
时寻寻越说越激动,紧忙牵了时鸢的手。
“长安宋氏名不虚传,他一回来就与他的将军父亲见了皇上。”
“宋青钦啊,不是个怂包。听说他一回来就整顿长安,年纪轻轻领了御史大夫!惊人!果真有人出生就平步青云。”
“新官上任三把火,捉了陈家谎报军队人数吃空饷,又察了陈东这小子!妙啊……”
她若谈十分,那便有百分看好宋青钦。
时寻寻赞不绝口的模样还真少见,句句理得头头是道。
“多亏这上任火,不然,嫁陈东,悔一生。”时寻寻自顾自起身,慢慢踱步,负手点头。
“如此巧合,说不定他看昔日友谊,是为你抓的陈氏,你还记得他喜好不?去登门拜访,蹭个关系也是好!”
她一拍手,语调也跟着上扬。
时鸢思绪却早不知飘到哪去了。
陌生且熟悉的名字跃入耳窝,记忆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仍然不见他身影。
她闻言后默默不作声,心不在焉地说。
“哦,我记不得了。”
时寻寻一呆,弯腰对她笑道:“好妹妹,你开玩笑的吧,有个词怎么说来着?信……口胡诌!”
时鸢含混道:“儿时我不是染上了伤寒,一病不起,失了记忆么。”
她无奈扯笑,摆手又重新琢磨了一下宋,青,钦,三个字。
随后放弃,示意自己真不认识。
好吧,怎么忘了这混事儿。
时寻寻无力拍了拍头,心中惋惜。
宋青钦已成长安风云人物,这耀是沾不上了。
“那……你先休息,用膳我叫喜儿招呼你。”时寻寻猛得转过身,留下背影,隐夕阳余晖中。
时鸢今日一天大起大浪。
的确,有过一瞬间崩溃。
她抚过散乱的发髻,脸白如纸。
清晨,万籁寂静。轩窗敞开着,昨一夜细雨,伴人好梦。
空气中弥漫隐隐泥土混杂雨水的湿气,炎热的气候骤然降了温。
风起了,它轻轻地拍打薄薄的窗纸,沉在梦中的女孩清醒一会儿,双手环着被褥侧着翻身。
“时小姐,起床了。”少年的声线一字一句起唇。
某人故意拖着腔调,闷声低笑。
时鸢精神一振,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她捂着被褥,惊愕坐起,视线扫过,惊愕失色地看看四周。
床前。
宋青钦背靠着床前正对的紫云屏,手指懒散敲着边缘的上等紫檀木。
深色边袍一角和纤细的手指暴露在外,屏中紫云丝绸勾勒着少年身形。
宽肩窄腰,马尾高束。
时鸢话未听完,心下一惊。
她裹着被褥急忙蹭远,把自己缩到角落,语气满是震恐。
“你是谁!快出去!”
她真有些急了,脑中一片空白,目光颤了颤。
听了这话,隔着屏风的少年轻笑:“真是贵人多忘事。”
说完又不忘调侃一句:“贵小姐,你要不看一眼睡到几时了。”
时鸢陡然沉默下来,侧晲窗外,回神后快速扫了面前的身影。
立夏后,昨夜绵雨。
没有往日刺眼阳光打在床上,她酣睡竟不晓时辰。
她伸手理乱糟糟的头发,心急如焚,又不敢大声喊叫。
闺房被陌生男子闯入,这名声足以败坏普通良家女子。
冷漠厉声打破平静。
“我不管你是谁,你先出去。”
时鸢保持理智,缓缓地将两道毒蛇般冰冷的视线打量来人。
那人身形明显一顿,他似乎想回话,却没开口。
四周气氛骤冷,弥漫着猜疑。
时鸢顺了顺气,自觉占理,也不开口相让。
两人僵持。
“行,我去喊你侍女。”
过了一晌,终是他先开口,轻飘飘的一声,听不出情绪。
宋青钦与她隔着屏风,身影终于有所行动。
少年穿过时鸢眼界,也不侧头看她。
他自顾自大步流星走过她眼前,撩袍翻窗,动作一气呵成,当真没发出声响。
时鸢聪慧,这人去敢喊她的侍女,当即明白他进屋是有默许的。
至少不是登徒浪子。
她一晒。
听了这话,还是觉得莫名其妙,时鸢趁他出屏风,余目瞥了那人,模糊也算瞅了个大概。
黑红衣衫,长发及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