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假意

    简繁之问宫观想去哪。

    宫观说他想回蓬莱。

    原本以为不会被听从的话语,可简繁之占筮过后,没置一词便带宫观启程。

    “真的回蓬莱?”

    “当然,师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以前是困在凡尘境,现在走出来了,我怎么敢让您困于只属于我的尺方之地。这样您也不会愿意的。

    “只要您还在我身边,想看什么,我都会带您见。”简繁之把宫观外衣系好,莫让风乘隙灌进去。

    “可你杀了禅净。”

    回不了蓬莱了。

    “嗯,我是罪人,所以您回去吧。”

    “但是这样你身边就没人了。”

    “师父何时还担心这个?”简繁之照顾有身孕的宫观,行路行得特别慢:“如果您思慕我,我会待在一处等着您的。”

    宫观偏开脸:“谁思慕你了……”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数日跋涉之后宫观显然反应过来,他们根本不可能光凭双腿走到蓬莱。

    精疲力尽的也会是自己而已。

    宫观靠在简繁之怀中休息,问:“不可以用灵力法阵什么的吗?”

    “五山已经隔绝仙术了,找不到。”

    “那我们前几日在走什么?”

    简繁之低头看宫观,只能看见他的发顶,感到他似乎有些生气:“在凭着感觉找。”

    宫观看着简繁之在他小腹摩挲的手,就算移开了也还是会放回来:“你一天到底要摸多少次。”

    “到他出生为止。”

    宫观耳尖被点着,似乎简繁之的唇稍微往前探就能吻到。

    “你希望他是男儿还是女儿?”

    简繁之没有说,反问道:“师尊觉得呢?”

    宫观想了一下,似乎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让人心中慌乱。

    “女儿吧,眼睛大一点。”

    简繁之“……?”

    师尊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皮囊了。

    “当初捡你来养的时候,你总是哭诉每个人都说灵咫峰的余兮儿眼睛比你大,很磨人,哄个千遍也还哭。”

    是这个理由吗。

    简繁之把下巴搭在宫观发顶:“师尊居然还记得。”

    “毕竟……”很可爱。

    宫观没有说出口。

    简繁之偶尔会看起来很吓人,就像现在这样。

    他把宫观藏好,食指立于唇前:“师父乖乖呆在这。”

    简繁之目光摇晃,缓缓聚焦幽林深处,似乎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他的瞳孔像个敏锐的猎手,剑也散发锐意的锋芒。

    先是拿了颗珠子出来看,那颗珠子宫观见过,似乎是什么上古神物。

    不是碎成两半了吗?

    简繁之闭目凝神不知在做什么,灵力波动幅度极大,宫观感到耳鸣,而他早顺风而起,斩缘剑于空中划出一个一击致命的招式。

    显然他没能成功,把战局拉远不让宫观见血。

    解决掉眼前的妖邪之后,简繁之又看了一眼那颗珠子:“果然如此……”

    拖得越久,裂缝就越多,证明有人突破了修为。此等灵力稀薄的沧澜,竟越来越多人铤而走险,触犯天条。

    而天道在利用简繁之。以他没有回头路作威胁,既利用他的手除掉末世中可能飞升的沧澜中人,又在这个过程逐渐用缘线毁坏他的身体。

    或许这一切,根本就不能重来……

    或许沧澜,根本就没有未来……

    露华珠使他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而宫观站在满身是血的简繁之面前,一言不发静静地为他擦干净他的脸。

    简繁之很久才平稳住呼吸,倒在宫观身上。

    宫观抚摸简繁之发烫的皮肉,那疼痛被加印在他灵魂之上,让他哑口无言。

    “你背负着什么,不告诉我也可以。我不过问那么多,但如果要受伤……”宫观的手摸到了简繁之颤动的灵络:“能不能不要受伤,会很疼。”

    看着你的眼睛也会很疼,观着你的心也会很疼。

    简繁之其实一直很在意身上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疤痕,然后复原,又受伤。

    从来没有不在意过,他们一直很疼。

    每天都像死了一般活到现在。

    如果没有宫观,简繁之早就是横尸一具。

    所以他没有回头路了,他深知他们走不到蓬莱。能不能重来、被不被利用已经毋需多想,简繁之已经把所有的赌注押在了露华珠身上。只有沧澜存,宫观才会存在,而他,生命的开始和结尾都在宫观身旁,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他自降标准的永远。

    宫观躺在简繁之身旁,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一个炉鼎,因为简繁之很快就会因他而恢复精气,又一次带他走上不用担心被抛下的旅程。

    原来他也不知不觉沉溺在这爱意里了啊。

    他们徒步走到一个驿站,借了马,往蓬莱行路。

    宫观与简繁之共乘一匹马。

    宫观时时犯困,发丝靠在简繁之后脖颈上,很痒。

    “师尊?”

    “嗯……”

    声音也是无精打采的。

    “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简繁之很担心:“我们在下一个市镇停留一会儿吧?”

    “嗯。”

    明明就很难受。

    简繁之把宫观抱上客栈,放在榻上,十分熟练地照顾他,似乎这样做过上千次。

    宫观有点低烧,但坚称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

    简繁之也坚持要去找一个大夫,两个人争执不下。

    简繁之走时被宫观扯住袖子,他一发烧脸就像扫了胭脂似的,很漂亮。

    “你别再用那个术法了……”

    别为任何人用,也包括我,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并且自己都不放在心上。

    简繁之只是摇头说:“等我回来。”

    大夫很快被带进来了,虽然更像是被简繁之强拉进来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给宫观把脉,开了个治体虚保胎的方子就马上逃了。

    简繁之熬药的手法也很熟稔,而且还会看药方,似乎那几味药他烂熟于心。

    宫观的声音颤颤巍巍:“抱也是,侍候汤药也是,你是不是做过很多次……跟别人?”

    简繁之不想和宫观撒谎:“只有一个人。”

    “是上次带回来那个吗?”

    “嗯。”

    “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呢?”

    “师尊您忘了么,他死了。”

    整个世界就剩我们两个。

    所以您不要像他一样先行离去,这样的…还算什么永远……算什么一生一世不分离……

    简繁之头俯得很低,一直抓着宫观的手,度日如年地等待他好起来。

    宫观缠绵病榻的时候,又梦到了那时的事情。

    那个“君子世无双”的人,总是坐在床前,温润清雅地念些什么。

    “不觉得策马奔腾和缠绵病榻很像吗?”

    宫观有些惊讶,那个斯文的简化霖竟然会开玩笑逗他开心。

    “不觉得。”

    宫观嘴上这么说,其实闭眼就看见了一碧千里的草原。

    草原的风让人心旷神怡的,它美丽地吹绿了万物,吹开了野花,吹压马羊的毛发。深深的草丛在微风中摇曳,是那么婀娜,轻柔。

    质朴高亢的蒙古民歌把草原染成了彩色,有一个人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光,从书卷中抬头,对骏马上的宫观一笑:“天连水尾水连天……”

    “简……”

    简繁之聆听那个名字,终究彻彻底底地,承认了自己的愚蠢。

    “化霖……”

    简繁之沉默不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很久很久才抬头看站在旁边的简化霖。

    “你满意了吗?”

    简化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简繁之,又看了看宫观,然后勾出一个笑。

    这个笑比宫观念千遍简化霖更让简繁之濒临破碎。

    你已经死了,放他走吧。

    把他让给我好吗?

    简繁之如此悲怜地为他对于宫观而言微不足道的爱祈求着,因为那点爱在他这里是重若千山的东西。

    请不要…把我看得这么一文不值……请不要…如此冷漠无情地践踏我的爱意……

    几天宫观才醒来,简繁之熬了一个又一个夜,看见宫观聚焦的视线后,缓缓抱住他。

    他不该一言不发的,言语过于平静的话,会让人读不出真心。

    “怎么了?”宫观觉得简繁之状态不对。

    而简繁之什么也没有应,甚至都不敢抱紧。

    宫观一下又一下轻抚着简繁之的背,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您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

    您有…爱慕过我吗?

    宫观向简繁之笑,面色苍白中拉出的不属于嫣红的安抚,时机显然不对,让人觉得无情至极以至于到了虚伪的地步。

    “要不要出去逛逛?”

    简繁之千百年来只学会隐忍。

    他可悲可怜的无情道啊,只教了他这个。

    两个人走在街上,摊贩叫卖的声音挤满耳鬓,却无一入耳。

    宫观的声音一并被过滤了,识海只剩简繁之自己。

    “简繁之,简繁之?”宫观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抬袖为他拭去额上冷汗。

    “怎么心不在焉的?”

    简繁之摇头。

    “你心情不好吗?”

    宫观见简繁之反常地没有回答,说:“你想我怎样做呢?”

    “请答应我一件事。”

    宫观都没有听是什么事就颔了首,刚启唇想问些什么。

    简繁之直接偏头吻上宫观。

    虽然知道街道上的人看不见,但宫观还是止不住往上涌的热气,腿一下就软了,被简繁之按在怀里吻着。

    “喂…嗯……繁之!”

    偏要搅得一塌糊涂才放开吗。

    宫观眼尾通红瞪着他,而他那副表情,让人一句责罚的话也说不出。

    为什么,一副被抛下的样子。

    简繁之眉头耸起,深不见底的瞳中水光潋滟,但早就无法流泪了。

    宫观伸手揩过他的泪堂,即使刺激眼睛周围,他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表达情感了。

    无情道啊,把他的徒弟折磨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

    “师父又是为何而道歉。”

    不要…告诉他,不要爱那个人……

    宫观的目光突然落到人群里,简繁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家卖烈酒和饴糖的摊贩,简繁之不可能不记得。

    很显然,宫观也发觉了,这里是简化霖的故乡,是他死的地方。

    是啊,所以师父要怎么做呢。

    又要买上那几块该死的饴糖和怀着身孕根本不能碰的烈酒?

    那书生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简繁之站在原地。

    宫观说:“我想去那里。”

    “为什么?”

    “给孩子买点东西。”

    简繁之愣住了,缓缓把目光左移,那里站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在叫卖一些给婴孩的织物。

    宫观腿还软着,那里又人群拥挤,买个东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简繁之说:“你留在这,我去。”

    “我等你。”

    简繁之看着宫观被他咬破的朱唇,有些愧疚。

    是不是错怪他了。

    简繁之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简繁之还买了饴糖,觉得他和宫观的孩子一定会喜欢。

    但宫观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在眼前。

    就在瞬息之间。

    简繁之手上所有东西都落在地上,沾满泥泞。

    全都是骗人的。

    师尊也是。

    从来都没有对自己袒露过哪怕一次。

    一次都没有……

    那点彼此心悦的感觉在此刻深深划伤了简繁之,手中饴糖落地,和心一起碎成万份,他早该知道的,从一开始就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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