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

    21岁的时候我问起她的青春,她说她的青春期是一张网,都算不上巨大,我问她那是怎么样的网,她问我夏天在学校里闲逛的时候是不是抬头看过天空,她说那就像是疯长的梧桐枝丫编织的网,赢弱的,细密的,盛放着天幕和宇宙。

    ,

    写在一切的开头,这是我提笔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续章,我二十一岁才上大学,报道那天正好遇见坐在树荫底下登记的她,她头上戴着空顶的防晒帽,高马尾从空出来的帽顶钻出来,看到她我把手里的湿巾递给她,她望向我,跳起来,说你真的来了,你是真的来了。

    我点点头叫她擦擦汗,想了想,说觉得你应该跟我说一声对不起的。

    她腼腆的笑,拉着我的手松了松随后又拉紧,像是踌躇又像是尴尬,可最后还是松开我坐回到她的塑料板凳上,曲起指节蹭蹭鼻底说你知道我什么?

    她这么说,我反笑起来,我说对,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渴了。

    说完我把手里的橙子味的冰镇芬达撂在她面前。

    然后我朝前走,心里踌躇着希望她能在下一步叫住我,叫住我,然后我不要回头,就这么朝前走。

    可是到最后她也没有叫我。

    于是我只好回头。

    我看着她,说我觉得你应该和我说一句谢谢。

    对不起和谢谢这些我都不想要,但是一定要有,这是我的原则,莫名其妙,但是谁也没办法否认,有时候就是这样。

    我从前也和她讲过,我说我觉得结婚也是这样的,其实谁也不想要,只是为了达到那个永远在一起的飘渺迷梦要走的必经之路。

    她说我懂你的意思,就像望弥撒,或者苦行僧。

    我想了想说这也不一定,虽然都是必由之路的痛苦过程,但是婚姻生活或者宗教活动还挺让人好奇的不是么?

    苦行就不一样了,你我是不知道,反正我是一天也苦不下去。

    我第一次听她的名字,是全年级的人坐在小礼堂里,像是电影院的软座之间几乎没有缝隙,每次举行这样的屁话大放送,都是小情侣悄咪咪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好时机。

    那天她坐在我旁边转笔,讲台上的老师在说一些类似新学期新气象一类的屁话,我支着脑袋余光偏向她。

    她盯着屏幕,目光空洞,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浅浅的香,恰好西街南口的商业广场是我的港口,那几家排在一起的香水店我虽然从未消费却挨个闻了几十遍。

    那时候我想这应该是蔚蓝,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觉得这是大牌里那些为人所熟知的香水名字里我最喜欢的一个。

    于是我问她,我问你是不是喷了香水?

    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捂了捂心口才转头看向我,她脸色微红,嘴巴抿的紧紧的,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记不清她那时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纤长的睫毛几乎要戳到镜片上。

    她摇头,说没有,我不会用那种东西的。

    我说我不信,我还知道这东西不便宜,你瞒着爸妈买的么?

    她不说话了,她就那么盯着屏幕,不说话,也不看我,甚至也不转笔了,我觉得有点伤心,她把我看作一个精神病一样无视掉了。

    但是我还是看着她,想来香水可能是幌子,是我觉得她好看。

    于是我对她说对不起,她听完这句话倒是局促起来了。看着我,摆摆手说没关系。语言是神妙的东西,只几个字现在拥有说没关系权利的人就变成我了,趁着她这几秒愧疚,我说没关系,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绮年。

    我们曾经就她的名字做过探讨,我说这个“绮”不好,不如用“祈”,她问为什么,我说与其绮丽年华不如祈愿年年,年年胜年年。

    她瘪瘪嘴,说人不到水穷处谁又会去求神佛呢,你这名字寓意才不好。

    我说你想想什么人才会每年都去祈愿?

    什么人?

    当然是去年的愿望灵验的人啊,不然哪会有傻子年年跪?

    她笑起来,笑了半响,她的睫毛低垂下去,说年年祈愿可能是因为愿望总也不实现,年年去年年落空,所以年年去。

    我听了心里觉得伤心,到不是觉得自己起的名字寓意终究不好,只是觉得她不喜欢自己。

    她说我纯扯淡,说本来就是你起的名字有歧义。

    我说世界上所有东西,甭管有形无形都是要矛盾才漂亮。

    绮年。

    我们俩刚认识的时候她问我你是不是挺爱看书的?

    我说我不爱看书,但是我得看。

    为什么?

    因为没有钱行万里路。

    我说我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张绮年说狭义上讲我们都会走到万里路的。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上了大学,站在她面前,矫情了几句然后转身就走,那时候我突然想起那时候她说的话。

    她说狭义上讲,我们都会走到万里路的。

    我笑着和她说你知道么,如果你那天没有叫住我,我就向前走,如果你叫住我,我也往前走。

    她夹着那块烤年糕,上面淡黄色的芝士被烫化了,她边吹边问我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人类最早的笑话,因为人不管向哪走都是往前走。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出来,说以前的人笑点也真够低的这都笑得出来。

    我说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要往前走。

    暖色的光融融成一片,我看着她,她看着年糕,过一会儿把年糕戳进饭里,说抱歉。

    上学的时候我和张绮年常去西街南口的商业街遛弯,我说的上学当然是高中,对我来说大学几乎不能算是上学。

    我们俩在傍晚的霓虹里穿梭,张绮年说每次看到晚上的霓虹都觉得自由。

    有一天她从茶具店里买了一包茶叶,说要送给妈妈,然后我看着张绮年骑着单车在圆融的夕阳里逐渐变得渺小而朦胧。

    第二天她脸上贴着纱布来,纱布上殷着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有一个妹妹。

    说完就不说话了,只是掉眼泪。

    到如今我仍然搞不清她的意思,我其实搞不清她的很多意思,比如她体育课上死活不肯脱的外套,她在公交车里用mp3循环播放的歌,她手心里微浅而细密的疤。

    我仍旧读不懂她的眼泪,看不懂她纤长睫毛下的汹涌。

    她说觉得我是一个文艺疯子,但我觉得疯的是她,她问我喜不喜欢她,我说喜欢啊,她说喜欢疯子的人比疯子本人可要疯多了。

    好吧,那好吧,只因为拌嘴而胡乱捅破暧昧窗棂的是她,反手把残纸扯落揉碎焚尽的是我。

    疯与不疯,那么回事而已吧。

    我从前去过她家半次,因为走到一半我忽听镶嵌在灰墙上那道白门对面响起一声尖利的嘶吼,我看到她从门后闪出来,倚在门板上喘粗气。

    扭头看到我,眼睛闪了一抹惊愕,她飞快扭身把门反锁几道然后拉着我跑,跑出阴暗的楼道口,狭窄而恶臭的小巷口。

    跑出来,我撑着膝盖喘气,她声音却无波无澜像是网站上自动读诗的电子合成机械女声,她问我为什么来,她没再戴那副黑框眼镜,毫无遮掩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就那样盯着我,眼神很可怕,我的道行不足以让我从她的眼神里读懂她的心思里有没有真正决绝的告别,我只知道我像做了错事。

    你为什么来?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现在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但现在想知道的更多了。

    关于她,关于她那天听完我说话,怔愣了几秒然后扭头就走,关于那条逼仄而油腻的楼道口,关于那扇最后也没能敲开的,挂满陈年余垢的白色铁门。

    这些我都想要知道答案,我问她,她不理我,就那样过了好久,她才抬头,说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自己选吧。

    那以后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

    这个问题不算吧?

    不算。

    那我以后会知道么?

    我怎么知道?

    那我知道了你会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

    那…

    最后一个问题。

    ……

    你那天喷的香水是不是叫蔚蓝?

    张绮年十八岁的时候我送她的礼物是蔚蓝,因为那年她说是。

    但那是假货,不是西街南口的专柜,而是小巷口的十元店,嫌太浓了,就自己兑了点水,只喷过那么一次,那天被我问起来,吓了一跳。

    我听完了,笑一笑,说张绮年你真的喜欢我。

    她听完骂了我一句就扭回头去做她的地理作业了,可是我是说真的,想起她,想起那时候她闪躲的眼睛,错愕而恼羞成怒别过去的脸,我觉得她真的喜欢我,她一定喜欢我,她把少女心绪刨给我,叫我看。虽然她依旧没办法告诉我那道白色铁门背后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虽然时至今日我却依旧念不出那条疤的名字。

    但是我确实从来没有后悔过我问出的那个问题。

    我问她那个时候,那个少女情怀被重型货车反复碾压的青春期,你为什么在里面滴蔚蓝?

    张琦年说那不然我应该滴些什么呢?cuso4吗?

    我说看得出了你真的挺喜欢蓝色的。

    嗯,因为我觉得,蓝色是永远不会被网捕捉的颜色。

    我和她牵手,我拉着她奔跑,夕阳里,阳关路,南街口,跑道间。

    我总一遍遍摩挲那几道细密的疤,我看他们长了好,好了又长,细密的红像是有生命力的线虫,学聪明的我不问她怎么回事,我只问问她是不是疼,她摇头说不疼。

    我告诉她这很像红线虫,她说再等等,再等等就没有了。

    再等等,再等等青春期就过完了,再等等线虫就没有营养可吸了。

    再等等。

    再等等,再等下去张琦年就有把那条吸血虫连根拔起的勇气了么?

    等到青春枯竭,等到天寒地冻,等到细长的虫子彻底占领她的身体,肥大的肉躯在大动脉蠕动,每一根细密毛细血管的角落都结满密密麻麻的虫卵。

    等到那时候,我还见得到你么?

    我问她,她听不懂,于是她说我们总是会见面的。

    她说的也对。

    我们确实总是会见面的,哪怕她不告而别,哪怕她填了离西街最遥远的城市,我们也总是会见面的。

    我说张琦年,我们一起租房子吧。

    她说要不我们先找个工作呢?

    我说那我明天去人才市场看看?

    她说大一事情多,你先忙你的吧。

    那房子呢?!

    我抓着她袖管问。

    总会有的。

    我不信你说的,你之前还说我们总会见面呢。

    她看着我,开始像是老师训话小学生,后面就慈爱下来,像是猫妈妈看着刚出世睁不开眼的幼崽。

    那我们明天去看房吧。

    她被我打败了,在不涉及到她的那扇白色铁门和红色线虫的的时候她总是被我打败。

    这次也一样,我那样看着她,像是被关在橱窗里的毛绒玩具渴望被人买走一样看着她,然后她叹气说好吧,我们去,明天去。

    我还是不满足,我说我下午没课!

    她说她懒得动了。

    我就求她,我喊她名字,用各种各样的语气,各种各样的称谓喊她。

    于是她说好吧。

    我问过张绮年很多问题,她问我的时候却很寥寥,我其实也能理解,其实比起问别人,大家总是期待着可以回答问题的。

    就像小时候幻想被电视台采访一样,绝大多数人的梦想与虚荣都要从一次次无声的自问自答里发芽。

    就像是玩真心话,你最害怕的问题往往也是最盼望的,巴巴的等着,真的等到了却又磕绊起来,说不出半个字,只是红着脸笑。

    之前我和张绮年一起压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有风起,她的脸被微风拂向我,她问我,高中的时候,我叫你只能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你为什么没问我家里的事。

    我笑起来,没办法,着控制不住,近些的年月我想起高中时就总是笑起来。

    因为你说只能问一个啊。

    于是在完整的你和爱我的你之间我选了后者。

    幸好的是张绮年没再往后问下去,如果她要再往后追问我那为什么会选后者,我就只能告诉她实话了。

    因为我自私。

    其实这样的她没什么不好,我常回想青春期那道白色铁门后面的那声尖叫,那声不包含任何具体意义,却汹涌着锐利情绪的那声尖叫;想起那扇门口口堆放着的残羹余骨;想起她手心那道反复太多次后增生出的凸起;想起她坐在课桌前掉着眼泪提起的那个妹妹……

    想起这些,乱七八糟,胡乱依叠在脑海里,然后我困惑,我不安,甚至觉得恐惧,然后我扭头看看她,她在旁边睡的安然。

    我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知道没人能替她说一句一切都过去了,我不能,也无所谓,我只是时常担心她常年捂起来的那给个血窟窿会不会生霉。

    我想问她的时候不知从何谈起,最后只能借由高中时候的老演员,我抓着她的手问她疼不疼。

    她说怎么可能还疼?

    由此看来高中时候问的话不是万金油,于是我退而求其次,21岁的时候我问起她的青春,她说她的青春期是一张网,都算不上巨大,我问她那是怎么样的网,她问我夏天在学校里闲逛的时候是不是抬头看过天空,她说那就像是疯长的梧桐枝丫编织的网,赢弱的,细密的,盛放着天幕和宇宙。

    那么这张网是什么织就的呢?

    是那些顽强的红线虫吗?

    还是交错相连的西街和阳关路?

    又或者是落了兑水蔚蓝分子的那些细胞编制的上皮组织?

    那到确实也像是网。

    是什么呢?

    你告诉我,我真的很好奇。

    张绮年你告诉我。

    我定住脚步,站在学校外围,铁丝网的另一面,天空变成灰蓝色的一片,归鸟逆着夕阳从翻涌的云里贯穿,我望着她,她看着我,她背着光,什么表情也看不清,只剩下模糊而意义不明的笑意。

    但她笑的好柔软好柔软,我那时候想,如果我是那只从南山归来的鸟,那她一定是那片被夕阳浸软了的云,我看见她也一定会扑进去,一定会的,哪怕她根本无法接住我,哪怕我就那样贯穿过去,贯穿过去,就要失去羽翼,我也会扑进去。

    哪怕在坠落之前我就知道她根本接不住我,我也要扑上去。

    是你。

    网是你。

    我扑上去。

    风止了,云和鸟都凝滞在天幕里,就那样被赢弱的枝桠托高。

    我那时候想,就算现在叫我死了也没关系,只因为这一句话,叫我就这样溺死在夕阳里也没关系。

    倒不如叫我溺死在夕阳里。

    如果当时的她愿意和我殉情,那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云也好,鸟也好,我们就一起坠落,细密的梧桐林接不住我们,然后我们一起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写到这儿的时候我梗住,拿着这半篇情书去找她,她安静的读完,一行一行,然后说你把我们写的都像神经病。

    她捂着嘴笑,说宝贝,你就这样发出去,我敢说没人会喜欢我们俩的。

    我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只觉得特别想和你谈恋爱。

    退一万步来说,我其实从不觉得神经病于现代社会而言是一个很彻底的贬义词,如果这不是客观现实,那大概含义就和文学作品里的疯子相差无几。

    也许让人恐惧,但他们确确实实远离了另一种恐惧—平庸。

    好几次张绮年对我说,其实应该叫我来写你。我说为什么?

    她说自己是一个太好读懂的人,就像儿童绘本一样浅显,精装本里除了幼稚的图画和笔画简单的一级字和拼音就再不剩下什么了,这样的人,如此的她,没理由叫别人为她写一段谜语一样的文章。

    我说张绮年,我读不懂你。

    她说她是一本学龄前儿童的绘本,我却觉得不然,如果真的是那样,那绘本一定是用古阿拉伯语写的。

    她如果真是一本儿童文学,那也是世界上最晦涩的儿童文学,要心思最空灵精巧的小孩才能读的通顺,我如此野蛮生长到今日,要看懂她,早已经是天方夜谭。

    她说她要为我写东西,我说你要怎么写呢?

    她想了想,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有病。

    看出来了。

    后来觉得你是疯疯的。

    真的么?

    嗯。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叫疯子呢?

    额…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吧。

    什么都不在乎?那这可就一点都不像我了。

    嗯,还有什么都在乎的人。

    可是姐姐,这也不像我啊。

    因为你不是纯粹的疯子,你只是疯疯的。

    区别呢?

    疯疯的人就是不在乎大多数事,只疯狂在乎一小部分事。

    反之也是吗?

    嗯。

    她这定义很可爱,真的很可爱,我曾把这句话抄在我日记本的扉页。

    “疯子在或不在乎所有事,疯疯的人在或不在乎大多数事。—张绮年”

    写完我拿给她看,我说一个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好读懂的人?

    她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不好读懂的。

    我摇头,说我觉得这世上有太多人都能一眼见底了,像下完雨的水洼,一脚踩下去,溅起的水花就是他们的一半人生。可是你不一样,你像是一片汪洋,我十六岁的时候掉进去,到现在也没有落到底。

    她听完,捧着我的脸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蔚蓝的浅香被她耳际的皮肤烘烤的温润,她笑啊笑,然后她说,那是因为你爱我。

    说完了爱,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就要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说完爱,精装本的最后一页就只剩下惨白的衬页了。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写到这儿吧,然后就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我们俩,在我们租的那件小房子里,一日三餐,有时候睡懒觉就只剩下一日两餐,堆在一起读小说或是电影或者没营养的烂剧和耍贫嘴的综艺节目,就叫日子那么流淌下去吧,没什么结局比这更好了。

    可是张绮年说不对。

    哪里不对呢?

    你是不是记得你到底为什么而写这写东西的?

    我为什么写?

    你不是为了我的一句对不起吗?

    你不是说过对不起了嘛?在吃年糕的时候?

    我的意思是,我干嘛要说对不起?

    关于张绮年的对不起,我记不清了,或者说我故意叫它记不清了。

    于是我闹,我圈住她的脖颈,把脑袋凑上去,用头顶蹭一蹭她的下巴,带着小动物一样的讨好,说我记不清了。

    你记得的。

    她声音冷冷的,和她温暖的体温形成割裂的楚河汉界,我仰头去望她,我叫她名字。

    用手术室外的家属望医生的眼神望她。

    对不起。

    她向我道歉,她这时候倒是向我道歉了。

    用对不起,用简单的撇捺布下天罗地网,我被罩在里面,看着她渐行渐远。

    我要你的对不起,是因为你不告而别!

    那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因为……

    我真的没告诉你吗?

    她告诉我了,站在那扇门边,门掩着,露着半寸空隙,暗红色从里面弥漫出来,甜腥的,眩晕的;嘶吼刺破流光溢彩的玻璃窗,锐利的,漫无目的的。

    那是什么?

    是什么?

    血?

    满世界的血?

    不,更确切的,那是死亡。

    那是年轻的我们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站在门口,我扶着她的肩膀疯狂的摇,

    她的眼神惨白,我拥抱她,我们依偎在狭小的墙角,我捂着她的眼睛,叫她别看。

    她嘴唇哆哆嗦嗦,依在我肩窝,呢喃的话谁也听不懂。

    有警鸣声。

    然后天黑下去。

    然后张绮年告诉我她必须离开这里了。

    我那时候看着她,对她说了很多,只是就算说了那么多也没有一句得到回应,最后在我几乎歇斯底里的质问里她只是垂眸嗯了一声。

    我被她的木讷逼得退了半步,我这才真的觉得恐惧起来,她看上去真的像是死了。

    人快死的时候眼睛里是有种死意的。

    于是她说她要离开这,我就说我们一起好么?

    她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血迹在地上弥漫,流淌,分支又交汇,编织成腥臭的网。

    她怔怔地看着,然后扭身过来推在我肩膀上,按住我的脑袋,我被她推了个踉跄,倚在贴满舒通水管,专业开锁和治疗不孕不育小广告的灰水泥墙上,她身上未干的红漫到我身上,然后我们接吻,嘴巴里都是腥甜的,恶心的要命。

    黏腻的温存,恶臭与浅香被体温烘烤的柔软,像河滩里摇曳的绿藻,那样把我们捆绑在一起,赤诚相对。我们就浸泡在血红的死寂里。

    我们同时做为规则的守护者和破坏者,为了维持这死寂连喘息都静默,我们打碎这严肃在无边无际的死亡港里接吻,任旖旎情欲流淌与血流交汇,凝结成糜烂的水晶。

    这初吻是要我靠八百个夏天,八百部诡谲的超现实主义小说,死了八百亿脑细胞也没办法忘掉的。

    尤其是在这之后她把我丢在那网里,连再见也不说,挥挥手也没有,就这样走了,离开这些网,离开青春期,离开西街阳关路。

    我是她的破布娃娃,在她青春期孤独的时候恰巧出现在西街对角的橱窗里,巴巴的望着她,就那样望了很久,总算看进她心里去了,看得她心软了软。然后她拥抱我,在缱绻的夜里轻轻的吻我的额头,我们一起蜷缩在床角,伴着缺一角的月光依偎着熬过冗长的青春时节。然后她抽芽,开花,晨钟暮鼓,四季轮转,风霜雨雪,终于在一次骤雨里,她头顶那把摇摇欲坠的伞尽数凋零了,只剩下生锈的伞骨,它含着旧时缱绻却于事无补的光,编织成多此一举的网,挡不住雷霆雨露也熬不住白驹年华。

    于是她长大,手里从布娃娃变成mp4,这是太自然不过的事。

    只是布娃娃自己觉得委屈。

    张绮年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随着我的眼神吹拂她一笔一画哏哏啾啾刻下来的那些死板而稳妥的规则。

    喜欢到我只是看看她,都不要张开嘴巴央求,她就什么都答应我。

    甚至连我自欺欺人的青春期她也替我不公。

    她竟然替我不公,这令我讶异,感动,又左右为难。

    因为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可能我说我读不懂她,于她而言也是一样吧,恋人的心思总是世上最难解的绳结。

    我知道她总想对我公平,惯着我的那些日子算是赠送,真正大头的年华几十载,她不想要我心里有坎。

    有时候的我窝在沙发里看一些现在市面上一些无聊的破镜重圆文学的时候,张琦年就说你知道吗,我觉得破镜是不可能圆的。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那天在年糕的时候我说的话并不是玩笑话,我是真的不怪你,我找不到什么怪你的理由,你要活下去只能丢了洋娃娃去找伞,洋娃娃那时候学习不好,没办法陪你去远方。

    这些东西现在依旧无解。

    她知道,我也知道,她之前硬要我追思,于是我就写下了一些没意义的闲言碎语,这写东西不想日记,可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写给谁看,我只是写一段然后从卧室的小书桌前猛地站起来,端着电脑冲出去,我把写的东西丢给张琦年,叫她看。

    她看完,说很好,摸着我的脑袋笑。

    我说哪里好呢?

    她说你写的东西一向很好。

    我说你不会觉得我这样不轻不重的戳你的过往是一种冒犯吗?

    她说这证明,我总还是有连根拔起的勇气的。

    红线虫?

    嗯。

    那你疼吗?

    和蚊子叮差不多。

    那你需要蚊帐吗?

    年前我们去了一趟祈年殿,去的时候是清晨,回来是中午,她支着下巴啃苹果,食之无味,啃了两口抬头看我。

    年前去改个名字吧。

    这倒是遂我心意的好事,只是我在祈年殿,望四周不见神佛,于是只好向蔚蓝的天幕许愿。许得是大不敬的愿望,在这里不说也罢。只是张琦年说结尾总要完满,哪怕不圆满,也应该完满。

    那好吧,我希望往后她的网四通八达,最好临于天幕之上,不必祈愿年年,也有绮丽华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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