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伊始,春寒料峭,夜风刮来,犹如刀一样磨着人的皮肉。
夜幕低垂,黑如浓墨,远远望去,依稀可见得几颗星子孤零零地缀在群山之上,却怎么也望不见月亮。
一队人马在幽深的山道上疾驰,人人身着夜行黑衣,戴着头巾和面罩,鬼魅一般融在黑夜里,向着山风刮来的方向赶去。
为首之人正一心一意带路,忽然,身后的随从追上了他,低声道:“都统,对面山道上有人。”
闻言,那都统侧目看向对面山道。那是名女子,系了面纱,看不清面容,身穿青色衣裙,腰间挎了把剑,也驾着马狂奔,不过走的和他们是反方向。
许是感受到异样的目光,那女子的目光向这边偏了几分,似是在打量这群赶路人。
二人目光相交仅仅一瞬,他便转过头来,冷声吩咐:“传令给山下的弟兄们,查她身份。”
那侍从应了声是,随即向后撤去。
与此同时,山上,偌大的擂台上空空荡荡,前方的议事平台中却已经挤满了人。
围绕着平台,每隔两米便有一名弟子守着炬火柱,神情紧张。放在平时,这些炬火柱顶多开个三两柱,为擂台中争斗的弟子照明,如今不仅是全开了,甚至还派有弟子把守,许多不明事由的人心中不免猜测,今夜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究竟何其尊贵。
亦或是,朔澜门今夜将要面对何种危机。
现任掌门宋怀岩伫立于十层台阶之上,一头白发被夜风吹起,面容沧桑冷峻。
他身后是几位门内长老以及众多精英弟子,火光映在这些人面上,烙下一片浓重的阴翳。
台阶下方,几个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齐齐单膝跪地,其中一人高声道:“禀掌门,弟子已将恶人夜袭的消息告知对方领队,他们答应先行离开,但说是一定要……带着沈师妹一起。”
当即有位长老被这要求气得吹胡子瞪眼:“真是不知好歹!”
宋怀岩负手而立,面色更加阴沉,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只要交出沈霁,便可协助各位一同对敌,保全宗门!”
那弟子还未回话,便被远处的人抢了回答,那是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白衣,因来得急沾了不少山间尘土,略显狼狈。此人五官还算端正,嘴边挂着看似爽朗的笑,身后跟了一群持刀侍卫,让人看不出深浅。
他走到那几名弟子身后便停住了,屈身行礼:“晚辈林岳,见过宋掌门。”
后方弟子中一片窃窃私语。
宋怀岩全当没听见,此时情况危急,也顾不上什么礼数,朗声告诫:“林岳,沈霁的事我们可以改日再谈,现在带着你的人有多远滚多远,再晚一步,我可保不了你。”
这番话说得不留情面,林岳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只问道:“我等依照约定来取人,宋掌门却三番五次拒绝交人,不知究竟有何隐情?”
宋怀岩见他仍不走,冷笑一声:“狗屁约定,你再不走,可别想活着回去复命。”
说完,他看向那几个不知所措的小弟子,一扬下巴:“送客。”
持刀侍卫当即摆出防御姿态,拔刀出鞘,挡住众人。
林岳眼眸中划过一丝狠厉,嘴边噙着笑,不怀好意道:“既然宋掌门违背约定,顾左右而言他,就莫要怪我得罪了!”
他一跃而起,手中灵气迅速凝结,化作一团青色的烟雾,眼看着就要向宋怀岩下手!
宋怀岩横眉不语,抬手便挡。
忽然,方才盛怒的长老几步上前,同他站在一起,也抬手聚气,同时不忘朝后方大喊:“守炬弟子!开阵!”
守矩弟子纷纷愣住,虽不明但觉厉,仍按长老所说,以身旁炬火为引,手中掐诀。
宋怀岩愕然,下一刻,空中的林岳忽然静止不动了,手中的青色光芒也暗淡了下去。
一支白银箭在他胸口处冒了尖。
电光火石之间,变故突生,莫说是那些打小没出过山的弟子,就连素来镇定的宋怀岩也不由惊了一惊。
后方已有人惊呼出声。
“砰!!”
林岳重重地摔在台阶上,一路滚落下去,血从他嘴里,胸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很快就将他的白衣染上一大片血色。
十层台阶有八层染了红,触目惊心。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身上剧痛,只能将头抬起几寸。而向着宋怀岩方向伸出的那只手,在空中徒劳抓了抓,终究无力地垂倒在血泊中。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宋怀岩还未将目光从林岳不甘的双眼上移开,前方,几十支白银箭破空而来,尾端还捎着火苗,瞬间便将台阶下的小平台,周遭的山石树木一并照亮……还有那几个愣住的弟子和侍卫。
宋怀岩一惊,忙大喊:“你们快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那几人已被箭矢射中,烈焰瞬间席卷全身,翻滚肆虐。
那火焰并非凡火,而是专门用来对付修士的无明火,可将低阶修士的护身灵障直接烧毁,进而烧遍全身。
此刻,围绕平台而起的火阵方才开启,赤焰熊熊燃烧,光芒腾空,在众人四周形成了一层巨大的屏障。几十支白银箭自然被挡在了灵障之外,火苗与火阵相撞,不知谁吞噬了谁。
紧随箭矢而来的,是如流星一般飞来的上百个黑衣人。一众长老与弟子纷涌而上,借着火阵庇护与之展开了争斗。
宋怀岩深知火阵只能撑个一时半刻,难以护住整座宗门,于是将一旁长老拉来,吩咐道:“带几人速去点亮澜烛,倘若情况有变,即开护宗大阵!”
长老刚要应答,视线却忽然移向远处。
一个浑身血痕的弟子匆匆跑来,脸上尘土与眼泪混在一起成了泥污,到得二人身边,没力气似的跪在地上,哭喊道:“禀掌门,贼人从后方攻入,师兄师姐们正与之拼死争斗!快要守不住了!”
长老胡子动了动,瞬间反应过来:“掌门,他们的目的是澜烛!”
澜烛是朔澜门的镇门灵器,共有十根,连接着门内各地的灵气源头,被宋怀岩下令分散在门内不同地方。若是被毁,宗内灵气会迅速四散,护宗大阵也难以发挥十成功力。
而后山正存有澜烛中灵力最盛的三根!
那贼人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又是如何精确找到攻入点的?!
喊杀声,燃烧声,刀剑相撞声不绝于耳,宋怀岩来不及思忖过多,咬牙坚持了命令:“……许长老,带上他,一队点澜烛,一队速速去后山支援!”
许长老眉头紧锁,点了头,带着那小弟子便飞向后山去。
宋怀岩望着百数黑衣人的狰狞面孔,怒极反笑,抬手向天,须臾,手中灵气渐渐成型,成了把碧玉长剑。
他持剑起势,沉眸凝气,双指一点点拂过剑身,看着碧绿的光辉逐渐亮起,随后他出其不意,飞身而起,一剑砍向那乌泱泱的队伍!
轻轻一剑,落于黑衣人身上,仿若清风徐来,翠柳拂身,竟是给人舒适之感。
然而柳叶成刀,也是会伤人的。
细密的灵气针一样刺入额前,体内,只短短一瞬,不少黑衣人还未脱离清风,双眼中便失了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时,方才有人看出此剑真容,哆哆嗦嗦道:“青锋剑……”
而方才那一招,便唤作“散清风”。
-------
山下,野火亦烧得正旺。
沈霁侧身躲过黑衣人的劈刀,右手抬剑,直指向他颈侧!
那人眼珠一转,见寒光已至,当即就要躲开。
然而长剑已在他脖子上划了半圈,顿时血液喷涌如泉,沈霁皱了眉,后退一步,但还是有几点沾到了面纱上。
他瞪着眼倒在地上,半张脸都是血,但总归是咽了气。
算上这个,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人。
不久前,这些人在一旁堆了木头生火取暖,火苗刚起,沈霁骑马疾驰而过,风尘扬起时将火苗扑灭了。那堆木头倒下时溅出了火星子,正巧到了马蹄下。
有两人飞速跑到马面前,提刀要拦,刀尖堪堪擦过它鼻孔,沈霁顺势向后勒马,这才免于让马受伤。
马儿受了惊,四蹄乱踏。她回头看去,黑暗中,那些人正纷纷站起来看着这边。
“姑娘走得这样急,不知是要往何处去?”一人高声问道。
沈霁默然不答,只细细打量着他们。下山的关口统共就两个,一个已经荒废,另一个则被这群全副武装,身份不明的人把守着。约莫有十几个人,看不出修为,但训练有素,不像寻常山贼。
这人见她不语,也不恼,又道:“姑娘着急赶路,应是无意将火踩灭,这样,你帮忙再生起火来,我等自然不会再拦着。”
沈霁盯着那两个持刀人,冷冷出声:“你们差点伤了我的马。”
那人应答如流:“是姑娘灭火在先。”
沈霁有急事在身,不愿与他过多纠缠,眉头微皱,左手指尖凝了灵气,只一甩手,那不起眼的小小光芒便飞向木头堆,下一刻,残余的火星复又起燃,越烧越旺。
辟谷后期的修士可聚气成火,那人见了这景象,心下一沉。
但他面上仍不露情绪,借着重燃的火光,依稀看清了沈霁腰间佩的剑。
见火亮了,沈霁转过身就要继续行进,不料那人再度阻拦:“等等!据我所知,姑娘这剑鞘上所刻的柳叶水浪纹,应当是……朔澜门的标记吧?”
周遭黑衣人闻听此言,瞬间警戒起来,抽刀磨鞘声一片。
被众人围着的女子却好似并不怕这架势,眼神依旧冷淡,瞅了眼自己的剑,又环视四周,语气平静。
“哦……你们认识啊。”
“拿下她!!”
话音未尽,黑衣人蜂拥而上,挥刀便砍。
这便有了方才那一场争斗,或者说,是屠杀。
此刻她已将那些功夫不到家的低阶修士尽数击倒,死的死晕的晕,对她已没有威胁了。
沈霁站立于野草之间,轻甩长剑,血珠滚落下来,顺着草杆滑了下去。
她回过头望向群山之间,夜星之下,平日清寂的宗门被火光照亮,喊杀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观星台上红光蔓延,竟比那天上群星还要亮几分,那是从前她夜间练功常待的地方。
她还记得,遵门内安排逃出群山之前,师父给她留的那封长长的信。大意是叮嘱她路上小心,带齐行李,逃到凡界后寻个安全地方落脚。她也忘不了,信上最后一句,包含了深深无奈的劝告。
“你若真是为了宗门着想,为了不害死更多的人,就快些逃吧,逃得远远的。”
夜风凛冽,吹乱了她一头长发,吹乱了身上的法衣,却吹不散她眼里的锐光。
方才从山道上遇见那群黑衣人时,沈霁就起了疑心。师父并未在信上指明贼人身份,但从其行伍规制,所用招式看来绝非一般势力。这样想着,她便低下身去,从那堆柴火中抽了根出来,借着亮光掀起尸体的黑衣,仔细搜寻可疑物品。
她沈霁就算是要逃,也不能稀里糊涂地逃!
不多时,十几个人全被她搜了个遍。这些人相貌不同,所用武器也有较大差异,沈霁唯一能找到他们共有的东西,便是一枚扎在肩膀上的细针。这细针上缀有红珠子,火光照耀下,能看清楚上面金色的梅花纹路。
刚才有个撞晕过去的人,沈霁将之拍醒了,想问出消息来,不想这人却狞笑一声,猛然将这细针一拔,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七窍流血,不治而亡。
沈霁当即明白了这细针是作什么用,她站起身来,从随身包裹中拿出一个小木盒,将细针装了进去。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咝”的一声,沈霁回头看去,只见一道亮眼的光窜上天空,炸了个满堂彩,山上的人只要不是瞎子,绝对能看到。
树下,一张惨白的脸正狞笑着。
沈霁深吸一口气,一剑了结了他。
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的观星台,转过身去,走向那匹等候多时的骏马。
她扯下沾血的面纱,丢进噼啪作响的野火中。
随后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