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牢。
何氏的寒牢是一座凿穿山腹建成的囚笼,四壁皆用寒石铸造,墙角垂挂着寒□□成的锁链,末端没入寒壁深处,限制着苏筝的行动。
苏筝前世天天在电视剧中见到的场景如今变成了现实,以前隔着一层屏幕,她对寒牢有多寒无感,自个儿住进去后,老实了。
何氏绣娘在她腕上留下的道道血痕在严寒下已经冻住,她衣服上染着大片血迹,看着吓人,实际上还好。
何钰将她的佩剑、留音匣以及乾坤袋收走,又刻意把她安排在寒牢,就是想借着寒气压制她的灵力。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月,没有人前来审问,也见不到任何看守的修士下到寒牢。何钰很聪明,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她丢在寒牢关着,不做干预,能保证不生事端。
——当然这只是何钰的盘算。
苏筝每逢半夜,悄无声息地进入寒牢外守狱者的梦境,把寒牢地形和近日修仙界的风云变故一一探明。
张氏府邸藏匿的即将被丢进炉灶的婴孩成了最好的罪证,张氏毫无意外的被众仙门打压、追责,张劾被何氏捉回后连同其余子弟一齐交由闵氏处理,不日就要受审。汶陵张氏纵横百年,落寞竟仅需几月。
他家倒台还不算完,这把火烧到了一系列与他家有交际所有大小家族与门派。
其中,青云阁赫然在列。
何氏的抹黑并不能完全咬死青云阁勾结张氏,是何英主动站出来,点破了苏筝、尚瑶等人的狐族身份。
与青鸟一起操持青云阁的这些年,不止是苏筝,连慕真和司悦都没有再隐瞒自己的来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不对外宣扬。
没想到栽在何英手上。
有了证人,好事者全将目光瞄准了青云阁,揪着苏筝等人的族群、青鸟的身份不放,甚至将青云阁最初受到的那些恶毒的构陷重新翻出来讲。青云阁宗门阵地前聚集了一群要求青云阁认罪、让出宗门立即解散的修士。
苏筝明白,南青山在青云阁出现前根本不是什么好地方:城镇村落稀疏、山贼肆虐、妖兽袭人,在这里立派又会受到张氏辖制。如今南青山在青云阁和丹心堂合作下,情况较从前好上许多,张氏覆灭后,那些人理所应当地瞅准了这块肥地。
守狱者毕竟也是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听说的消息,苏筝对青鸟和尚瑶等人的现状并不清楚,也告诫自己不可着急。
受人诬陷,第一步永远不是自证。
为今之计,快些从寒牢出去,找到何采文才是正道,从这个方面来讲,苏筝很幸运,因为,寒牢就在何氏后山。
商讨张氏罪行,何氏只指责他们丧尽天良炼化婴孩躯体,没有透露其余的东西。加之在守狱者梦中,苏筝看到别山禁地重新分配了修士巡视,她便明白,何采文一定已经回到何氏。
苏筝看着禁锢着自己双手的锁链,她试过很多回了,以她现存的灵力无法震碎,化成狐形也无济于事,这锁链会跟着改变松紧。
但是锁链与寒壁的连接处,没有那么稳固,那处在苏筝坚持不懈的用双手开凿下,被磨出了一道浅痕。半月来,日复一日,染着血的灵气如细流般渗入石缝,将冰冷的岩层蚀出蛛网般的裂痕。
苏筝再一次攥紧锁链,双手握成拳头,将蓄积的所有灵力灌入寒壁——
“咔嚓。”
一声极轻的脆响,在寂静的寒牢里却如惊雷炸开。
锁链与石壁的嵌合处终于崩裂,碎石滚落,锁环在拉扯下扭曲变形,豁口处迸溅出几星刺目的火花。
苏筝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鲜血顺着锁链蜿蜒而下,受到锁链寒气的影响,瞬时凝固。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还好青鸟不在这。
锁链坠地,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整座寒牢微微一颤。她缓缓直起身,染血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忍过那阵钻心的疼痛。
锁链既断,这寒牢再也关不住她。
寒牢深嵌山腹,厚重的岩壁将锁链崩裂的闷响尽数吞没,外头的守卫依旧抱剑而立,浑然不觉牢内已生变故。
苏筝没有立刻动身,歇了半响,稍后,她周身灵力流转,身形渐缩。
狐影自黑暗中浮现,苏筝拖着锁链,贴着寒壁潜行。她身体再怎么轻盈,拉着这厚重的锁链行走,不可避免地发出尖锐的拖拽声。苏筝只好更加小心,一点一点地挪动。她利用入梦决弄清了守卫换班的大致时辰,耐心等待着无人的时机。
直到月光泻地之时,山间才有狐影自石缝间穿出,苏筝纵身一跃,消失在山道尽头。
山风呜咽,苏筝伏于岩隙之间,已整整一日夜。寒露浸透毛发,她却纹丝不动,连呼吸都融进风声里。
禁地守卫森严,甲士林立,个个严阵以待。苏筝静默不动,直至远处传来换班的铜锣声,恰在此时,山雾翻涌,遮蔽四方。趁着山雾漫卷时,苏筝如一道流烟,趁隙打开阵法,掠入禁地。
进入别山地界,苏筝仍维持着妖形,纤长的狐耳微微颤动,捕捉着四周所有的风吹草动。她不敢贸然化回人形,生怕惊动山中可能潜藏的人,闪身钻入洞穴。
幽暗的洞窟内,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陈旧的血腥气,令人脊背发寒。直至确认周遭确实无人,苏筝才褪去狐形,恢复人身。青丝垂落肩头,满身血污,拖着两条铁链,苏筝无瑕顾忌自己,一步步向墓室深处走去。
张氏夺走何采文时炸毁了半座山,乱石崩塌,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而如今,碎石早已被清理一空。阴冷的石室内没有光照,苏筝燃起狐火,映出草堆上那道蜷缩的身影——何采文。
她的手腕被粗重的锁链禁锢,苍白如纸的肌肤上布满淤痕,紧闭着眼睛,脸上毫无活人的气色。苏筝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任心中的想象如何惨烈,真正见面时,她仍是瞳孔骤缩。
苏筝疾步上前,本就负伤指尖触到冰冷的锁链时不由一颤。这玄铁链上刻满禁制符文,与她先前震碎的那副截然不同。她试着催动灵力,却见锁链上的符文亮起猩红光芒,反将她的灵力狠狠弹了回来。
苏筝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扶住何采文瘦削的肩头,唤道:“何小姐?”
掌心触及的骨头硌得生疼,曾经明艳如芍药的女子,如今像片枯叶。唤了足有半盏茶时间,何采文眼睫终于颤动起来。
何采文眉头紧蹙,双眼睁开时,苏筝险些惊退半步,何采文眼白爬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一片浑浊的戾气,毫无清明之色。
她嘶哑着声音,猛然暴起,锁链哗啦作响,枯瘦的手指如爪般朝苏筝咽喉抓去!
何采突然暴起发难,苏筝只好出手抓住何采文的手。她力道极大,苏筝身体正虚弱,居然拽不过她,反被她握住手腕,苏筝只觉腕骨剧痛,何采文扑过来,腐烂稻草混着血腥气的吐息喷在苏筝脸上,她竟从这具枯槁身躯里感受到惊人的蛮力,好一番挣扎才扯回手向后退。
何采文手上的锁链束缚了她的动作,她向苏筝奔了没几步,锁链骤然绷直!何采文被拽得重重跌回草堆上,挣扎几下,耗尽气力,栽倒在草堆里。
苏筝胸口起伏,后背被冷汗浸透,还未从这场突变中反应过来。墓室燃起的狐火暗了暗,苏筝知道这是她连夜奔波,灵力耗费燃尽的表现。
要带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挣断锁链,闯出层层禁制,简直比徒手摘星还难。
苏筝滑坐在地,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她咬紧牙关强撑意识,知道不能昏在这里。锁链拖曳的声响在死寂的洞穴里格外刺耳,她挪到洞外,勉强化作狐形跃上枝头,窝在树上那一刻,她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周身疲惫竟一扫而空。苏筝惊坐而起,发现自己身着素白中衣,连手部伤痕都消失无踪。四周云雾缭绕,远处湖泊清澈,分明是南青山内山的景致。
云雾尽头,有一紫衣人翘首以盼。
是紫漪!
那这里一定是梦境了。紫漪居然也会这种类似入梦决的法术,难怪上次她能那么得心应手的编织梦境。
紫漪自雾中疾步而来,衣袂翻飞,她紧蹙着眉头,焦急道:“我在剑中感知青鸟情绪剧烈动荡,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
三言两语交代完近况,紫漪紧蹙着眉头:“何氏当真猖狂至此……”忽又神色一黯,“我试过入青鸟的梦,可她……”
“她怎么了?”
“她整整十三日未曾合眼,我不好拉她入梦。”
什么?!
这可是小半个月啊?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必须赶快回去,青鸟再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苏筝思绪凌乱,但仍旧精准捕捉到了不对:青鸟不愿睡觉,紫漪找不了她,苏筝前些时候被隔绝在寒牢,那里与外界严格封闭,紫漪不能拉她入梦,那为什么不去找尚瑶?
不是她不相信紫漪,人在梦中本就戒备不严,要是眼前这个紫漪只是伪装出来套她话的怎么办?
把心中怀疑问出,却见紫漪苦笑道:“我被困于剑中,只可与剑主互通心意。”
“那我为何……”
紫漪道:“我想,是青鸟姑娘,让子漪剑认你为主了。”
梦境中的山风骤然静止。
苏筝耳畔嗡嗡作响,不可置信道:“认我?为什么?”
将自己的灵剑认别人为主?这是对那人极度信任,同时那人对原剑主的意义极为不一般的情况下才会有的举动!
青鸟对她不一般,她知道,但她不知道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紫漪是过来人,看她这幅样子,拍拍她的手臂,道:“回去之后,好好同她说开罢。”
苏筝喉头发紧,胡乱点头应下,转念想起了她现在是个什么窘迫的处境,忙把何采文神志不清的事告诉紫漪。
紫漪听了,眉间染上愁色,可她也想不出如何脱困,只得小声自语:“若是我能见她一面……”
“对啊!”
苏筝眼中迸出亮光,人几乎是跳起来,“让你去见她一面不就成了?!”
苏筝向紫漪解释道:“我所修入梦诀可进附近之人梦境,我进入何采文的梦,你再将我们拉进此处——”
这法子颇为大胆,但的确可以一试。紫漪脑子拐过来了弯,有些激动道:“好!”
苏筝从梦中醒来,已到后半夜,她休息得还不错,此处灵气又足,功力恢复了一半。苏筝马不停蹄地赶回墓室,找了个隐匿的拐角,团成一团睡了。
何采文的梦境是苏筝从未见过的混沌,血月当空,天地倒悬,四周有不知何人狰狞的笑脸,有锁链碰撞的声响,更有无数扭曲变形的人影在疯狂的蠕动。
何采文捂着脑袋嘶吼,手中幻化出的长剑胡乱劈砍,却斩不断这些如影随形的梦魇。
原来她不清醒时一直在做这样的梦!
苏筝无视迎面扑来的腥风,一把扣住她持剑的手腕,拉过何采文。
她们俩没见过面,何采文只把她当作陌生人,猛地推开苏筝,手中长剑突然调转方向,带着凌厉的剑气直劈苏筝面门——
苏筝急退,剑锋擦着鼻尖划过。她不能还手,这是何采文的梦境,她濒临崩溃,任何程度的攻击都可能让她的神魂彻底被击垮。
“紫漪——”苏筝只好仰天大吼。
好在紫漪足够给力,刹那间,苏筝感觉无形中有人将她俩一拽,拽离了那血色的梦境,回到澄澈的天空下。
紫漪一见面,就扑上来,将呆立的女子紧紧搂住,流着泪失态地喊道:“采文!是我啊……是我……”
何采文沾血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敢回抱。直到紫漪身上熟悉的冷香钻入鼻尖,她才如梦初醒般道:“紫……漪?”
紫漪捧起她枯瘦的脸庞,用力点头:“嗯!”
何采文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指尖触碰紫漪的面颊,从眉骨描摹到下颌:“你来梦里找我了?你终于来了?以前……你从没有过,我以为……你还在怨我当年。”
“我怎么可能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紫漪茫然地摇头,抓住她颤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当年若不是你拼死相护,我早就不在了。”
两个身影在云海中相拥,百年光阴凝成衣襟上斑驳的泪痕。
还好,梦里有的是时间让她们相会。
何采文听完紫漪的话,不敢相信道:“所以,你其实已经……已经不在了?”声音碎在风里。
紫漪有哀婉,有痛惜:“嗯。”
“不过别担心。”紫漪道,“只要你还在这个世上,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修仙界。”
“好。”何采文连连点头,用力抓住她的衣袖,像是怕紫漪觉得自己不够坚定,她重复着道:“好,我等你。”
她终于忍不住,再次与紫漪相拥。
很不巧,二人的余光都瞥见不远处的苏筝。
苏筝对云海中的仙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严肃地数着它们有几片羽毛,一点都不敢往她们这边看。
紫漪:“……”
何采文:“……”
紫漪整理衣裙,何采文轻咳一声,朝苏筝郑重行礼,道:“多谢相救。这百年来我时疯时醒,若有冒犯之处……”
苏筝连忙摆手:“小伤小伤!比起这个——”
话未说完,整个梦境突然剧烈震荡。苏筝脸色不好看:“有人在动你的肉身!”
苏筝神识从梦中脱出,洞穴外有天光透过。墓室中,数名身着劲装的修士闯入,腰间令牌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苏筝睡前躲进了墓室深处的阴影里,不走进发现不了,何采文阖上双眼,装作昏睡不醒的模样,缩在草堆里。
为首之人扫视着洞内,最终停在何采文身上。
“这疯妇睡着了倒挺老实。”他冷哼一声,上前几步,俯身查看锁链。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何采文睁开双眼!
“你——”
为首修士的惊呼还未出口,何采文一记手刀重重劈在他后颈。这人倒地后,其余人怪叫着抽出佩剑,却踌躇着不敢出手,退至何采文够不到的地方。
他们受制于命令不敢伤何采文,给了何采文可乘之机,她被锁链困住不好用剑,拾起倒下修士的佩剑,喊道:“苏姑娘!”
苏筝应声从暗处跃出,化回人形,何采文将剑抛给她,苏筝反手一抄,握住飞旋而来的剑。
那群修士见禁地还有外人,纷纷持剑迎击。洞穴中不好出手,苏筝也怕伤到何采文,旋身跃起,引着那些人去了洞穴外。
苏筝白鹤掠空般倒翻出洞穴,到了外头,她手持长剑在晨光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一人迎战全部修士。
有人朝她抛出骨钉,苏筝提剑格挡,“叮咚”之声不断,所有骨钉被尽数击飞!做完这些,苏筝顺手将剑柄往后一捅,重重捣在后方袭击者的腰腹,趁其弯腰忍痛之际,剑锋已架上他的脖颈,干脆利落地一划——
他倒下后,一道寒光破空而来,有偷袭者持剑刺向苏筝头部,苏筝将长剑一抛,后仰闪避,拧腰的瞬间,她左手接住坠落的长剑,右手使力,将锁着她手腕的锁链当成鞭子一样抽在偷袭者面门!
……
晨风拂过,洞穴外的草坪躺着一堆折断的兵刃,每一件都对应着一个倒地不起的身影。
苏筝平复了一下呼吸,她在这种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方作战,即使不在全盛时期,这群修士也不是她的对手。苏筝搜了一遍他们随身携带的乾坤袋,将用于开启禁地的一截指骨小心揣在怀中,提着长剑,回到何采文身边。
何采文见她安然无恙,拍拍胸口,苏筝将指骨交给她,告诉她这是何物。何采文睁大眼,捧过指骨,捂在心口。她无声无息地流了几滴泪,将指骨藏入衣襟。
借着禁地内澎湃的灵气,苏筝很快将锁链与墙壁的接口炸断。
何采文摩挲着腕间犹存的镣铐与长长两条锁链:“留着它们?”
此时再想除去它们就很简单了,但苏筝还是有意让自己和何采文都保持原样。
“自然要留。”苏筝晃了晃锁链,玄铁碰撞声里她冷笑着道:“好让天下人都看看,名门正派会用何等腌臜手段折磨修士。”
人都杀了,守在禁地外的修士迟早要发现不对,苏筝懒得再谨小慎微,带着何采文一起跃上剑身,剑光如虹,冲天而起,穿过禁地界限后,当着外围那些修士的面,苏筝御剑起飞,直入云霄!
高空中狂风呼啸,苏筝现在一门心思想着会青云阁见青鸟,顾不得寒意。何采文提醒她往后看,苏筝回头望去,只见禁地方向已有数道流光追来,她没时间回击,只是提速,上下翻飞,几息之间,将他们甩在后方。
剑光撕裂云层,苏筝御风疾驰,飞了快一个时辰,何采文突然道:“苏姑娘,看前面——”
远处南青山的轮廓渐渐清晰,苏筝加快了剑速,心脏狂跳。青云阁宗门前从未有过那么多人,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将青云阁围得水泄不通。
苏筝本以为围攻者最多也就是些势力中等的门派,仗着人多势众而已,谁知细看之下,何氏、闵氏还有两仪宗和追风教的旌旗都被支起。
锁心门暗地收留瑾水狐族,与狐族交好,没有派出人马,灵鹤书院不会跟风从事任何武力活动,张氏被围时他们就不在。
也就是说,六大家里来了四个!
这群人加在一起有上千之众,结成的战阵泛着森然灵光。他们合起来对付青云阁这种几百人的小门派,这么多日没有进展,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苏筝明白,青云阁一个刚有气色的门派被这几家合在一起围攻,少不了何钰的“功劳”。
何钰施然坐在上位,闲适地观望着青云阁众人。尚瑶和阿茸不见踪迹,慕真和司悦将弟子护在身后,春棠立于司悦身侧,连竹萱和桃符也带着学生不卑不亢地站着,意思很明确:想攻入青云阁,先得过她们这关。
而她们面前,那个青衣女子,手持上品灵剑,满身疲色,却不减气势,傲然立于中央。
连竹萱等人虽然没有战力,却是骂战的好手。每一轮对打前,双方总要对骂一阵,有连竹萱和桃符这些文人在,青云阁从未落于下风。她们把一些构陷、谣言逐条抽出来分析,讲得头头是道,顺带不吐脏字地骂一遍对手。有人在骂战上败下阵来,不怀好意地想要偷袭连竹萱,被青鸟一剑挑飞。
青云阁被围攻不是一日两日,但苏筝四处看,青云阁的檐角、砖瓦,阁内的亭台全部安然无恙,其余人虽有倦色,都没有受过重伤。
这一切,全是青鸟的功劳。
她青衣已经染血,束发的缎带不知何时断了,长发在风中翻卷,子漪在她手中嗡鸣不止,剑尖垂落的血珠在青石板上溅出一线红梅。
苏筝再也忍不了,她将何采文带到一处房梁,嘱咐她先别现身,自己乘着剑俯冲而下。
另一头,青鸟冷声道:“还有人要试么?”
她又连续击退了三名修士,明明满身都是力竭的颤抖,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她的剑一般。
她清楚,眼前这群人,除了何家,多为乌合之众,那些小族小派是仗着有四大家领头,幻想着能分赃,而其余三大家则是被何氏半是劝慰半是威胁拖来的。
她能保住青云阁,只要她再坚持下去。
对面人群骚动不安,却无人敢再上前一步——这十几日来,青鸟一人一剑,已让太多人见识过什么叫“不可逾越”。那些妄图趁乱偷袭的修士,如今都成了青云阁山门前横七竖八的伤患。再没有不长眼的敢上来。
何钰见无人出战,看腻了似的,拍拍手。
两个修士应声站出,一个红衣如火,一个黑袍翻涌。
封晴与客雨。
慕真和司悦见他们出现,眼里全是怒意和恨意,奈何她们二人先前为护弟子已耗尽灵力,此刻硬要出战,被青鸟以眼神拒绝了。
何氏派出的修士衣袍崭新,气息沉稳,看这气势,明显比前面所有人都要强,青云阁只有满身伤痕的青鸟,二打一,还是如此悬殊的二打一。
围攻者里谁都知道不公平,谁都没有出声。
封晴冷笑:“青鸟姑娘,何必负隅顽抗?”
客雨也道:“以一敌二,你撑不过三招。”
青鸟淡然道:“撑得过几招,不由你说了算。”
三人即将战作一团,空中传来一道不屑的女声。
这声音如冰泉坠玉,力道不大,却够清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
“以多打少,仗势欺人,这就是何氏的作风?”
所有目光齐刷刷望向天空。青鸟抬头,染血的睫毛下,那双疲惫的眼睛倏然亮起。
何钰手中的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缝。
苏筝御剑浮在半空,跳下后稳稳落在青鸟身旁,道:“二打二,现在公平了。”
苏筝说完,向青鸟伸出手,微笑道:“久等了,我来的晚了一点。”
青鸟愣神片刻,搭上了苏筝的手,她看着苏筝手腕缠绕的锁链,看她衣物上大片大片的血污。
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了苏筝。
上一次,她们分别在相拥后;这次,青鸟就用拥抱来开启这场重逢。
顾不得一众人的目光,苏筝闭上眼,凭着自己的心意,加重了拥抱。
良久,她们分开,青鸟眼睛红了,她扶着苏筝的双臂,将她的面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苏筝怕她惊喜过度,脑海里蹦出几句俏皮话,准备顺口安抚她。
然后,她就听青鸟用只有她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道:“苏筝。”
“嗯?”
青鸟不说话了,她吸了口气。
下一刻,苏筝的脸颊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事物。
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言语只有两人能听见,而动作是被所有人盯着的。
慕真和司悦目瞪口呆,连竹萱搞不清楚状况,春棠和桃符拍手较好,泪都快流出来了。围攻者那边,则是一片哗然,大部分人被定住似的不动了,尤其是做好战斗准备结果被当面秀了一脸的封晴和客雨。他们几百年纵横修仙界,头一次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憋屈!
这一切与苏筝无关。
她只知道,青鸟的嘴唇很干燥,碰倒她脸颊时,有点颤抖,像是豁出一切,又像是再也掩饰不住的……爱意。
这种感觉实在是、实在是——
苏筝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她懂了……
所以青鸟才会不想拜她为师,因为她对她从来不是师徒之情;所以青鸟才会生气她在七夕的回答,因为青鸟以为苏筝是在暗暗拒绝、取笑她;所以青鸟才会在那时躲开自己牵她的手,因为青鸟不想苏筝用对其他正常朋友的方式对待她,所以青鸟才让子漪认主苏筝,因为青鸟心目中,苏筝是超越旁人的存在。
所以青鸟才会在这时亲她,因为她担心她,她心疼她,她喜欢她——因为,她爱她。
苏筝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她真的是、真的是块木头!读了这么多年书把人读傻的木头啊啊啊啊啊!
青鸟多久前就喜欢上她的?青鸟把爱意隐藏了多久?青鸟为此难受、辗转反侧了多久?
平心而论,她难道没有一点点感知吗?她难道就真的什么都猜不出吗?苏筝自从见过紫漪和何采文,其实早就明白了原来爱情也能是这样的,那为什么要拖着不说给青鸟听?
她到底无形中,让青鸟苦等了多久?
青鸟亲完她,神色褪去了激动,她很坦然、很自然,像是能接受苏筝一切厌恶的反应。她道:“对不……”
苏筝没让她说完,她用双唇堵了回去——
这次不会再让她等了。
等她们分开后,被再次当面秀一脸的封晴和客雨黑着脸退到了几十步开外。到了这个关头,苏筝根本不敢看别人的反应,无论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人,她活了这些年,头一次破天荒红了老脸!
青鸟显得沉稳多了,如果不去看她耳朵的话。
最终,还是何钰强绷着神情把话题扯会正事,她抬手道:“劳驾,二位要叙情,等进了监牢有的是时间给你叙。”
苏筝听了好笑,她悄悄对青鸟耳语道:“有什么我们回去说。”
青鸟摸着自己被咬疼的嘴唇讷讷地应下。
苏筝这才回击道:“何家主这话实在太过好笑,我刚从你家监牢逃出来,你怎么又那么急着把我送回去?”
她展示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锁链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引得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
“何氏不是说紫霜潜逃了?”“就是说啊,看来另有隐情啊——”
何钰拍案:“紫霜,我敬你还算个名士,提醒你慎言!”
苏筝才不上当,她朗声道:“诸位今日齐聚青云阁,口口声声说要讨伐邪修,如若真是这样,那你们最该声讨的就是何氏!”
山风骤起,卷起她染血的衣袂。
“张氏一开始只是依附何氏的小族,虽然它后来自立门户,但张氏与何氏之间,一直不曾断过交情。”
听了苏筝这话,有人开始怀疑,有人叫嚷道:“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苏筝等的就是这句话,她道:“百年前,何氏家主何采文,天赋异禀却英年早逝,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闵曲少见地出声,居然是附和苏筝的言论。
“好,既然大家都知道何采文身死,那么我便告诉诸位,何采文并未得到安息,她还活着!她活着,却生不如死。”苏筝道,“因为她被自己的族人,用从张氏那里得来的噬生术炼成了魔体。她被当成一件聚灵的法器,关在何氏后山禁地囚禁百年。我为救何采文潜入何氏,被眼前这位何家主关押在监牢中,才逃出来不久。”
说完,苏筝高声道:“何采文,你可以现身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不属于任何一方,毫无征兆地走进众人视线。
那是个身着残破白衣的女子,长发如瀑却毫无光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皮下青黑色的血管。
“何、何氏的族袍……”有年长的修士颤抖着指向女子衣襟上残存的何氏家纹。
何采文现身,她就直勾勾地望了何钰一眼,两任家主对视,何钰面色苍白一瞬,被她强压下去。何钰身边的侍女斥责道:“随便找个女子扮演我族前任家主,是大不敬!谁能证明她的身份?”
“好说啊,来个见过何采文的不久行了?”
凌空又有一道女音飘过。天边浮现出大批修士,定睛一看,是锁心门的人!锁心门白衣肃整,而除去这些人,还有一小群彩衣散修。
虽然从未真正见过,苏筝还是意识到了,他们是瑾水剩余的狐族!
尚瑶知道青云阁出事后,放弃搜寻封晴和客雨,带着阿茸一起,回长丰山搬救兵去了,她带着这两批人翩然而至,本以为会得到众人惊异的目光。但是谁让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见过比这还惊奇的事,见过大风大浪,就不惊讶于小事了。
锁心门在修仙界威望一直很高,永贞道人又是得道成仙的高人,他出列来认何采文,最能令人信服。
何采文昂首与他对视,永贞道人抱着臂,上下打量一阵后,道:“真的。”
短短两个字,语气平淡得近乎敷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偏偏碍着他身份不能去质疑。
验过后,年轻修士们彼此交换着惊疑的眼神,年长者捋着胡须暗自盘算。闵曲第一个行动起来,与何氏众人拉开距离,其余几家代表也纷纷效仿。转眼间,何氏周围便空出了一片醒目的空白区域。
这一场讨伐,居然以何氏名声扫地为帷幕。
当然,后续绝对不止于此。
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如同腐烂的果实般被层层剥开:何钰之父何乾勾结张氏,何钰将张氏客卿策反后,用应声虫蛊控制族人心智,何钰收买何英作伪证等等,都会被不断的挖掘出……
每一桩罪证的揭露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何氏的面上。
青云阁只是暂且远离了舆论的最中心。少不得还要烦心一阵子。
但另一方面,茶余饭后更令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吻的女子。
传闻丑闻败露后,何氏恼羞成怒,竟要血洗南青山以掩盖罪证,是她们敞开青云阁大门,庇护了大批修士;也是她们率领众人迎战何氏。
事后各派争相瓜分何氏与张氏的家产时,她们却只取回了原本属于青云阁的佩剑与符篆。依旧安居在南青山上,如创立之初那般,除妖卫道,兼顾着收留那些流离失所的女子。
若说有什么不同——
偶尔会有行路者看见,暮色中两道剑光比翼而归,其中一人忽然倾身,在另一个人的唇上落下轻吻。
你若要问:究竟是谁吻了谁?
是她吻了她?还是她吻了她?
可能两者都有吧——
毕竟,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她们早已分不清是谁先靠近了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