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退,夜里方才下过一道雨,几个穿着水蓝色绸缎的小丫鬟围在一处叽叽咕咕的说着话。
这一处地儿清净,是皇宫里最偏僻的地方。院子里种了满园桂树,这时未到开花时节,一片郁郁葱葱的景。院门上挂了块木匾,上书“金雪苑”三字。
忽见院门处走进一个满头珠翠的蓝衣小姑娘,那姑娘生的明艳可爱,一进院门就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打量道:“小雀儿,你家主子又给你们裁新衣服啦。满宫里就数你们院儿的丫头养的最俏,瞧着像一圈嫩笋。”
众丫鬟见了纷纷笑着行礼道:“九公主殿下。”
雀儿道:“瞧九殿下夸的,大家都散了去,仔细将檐下的积水扫干净。”一众丫鬟笑闹着结伴去了。
落过雨的青石板显得格外光滑,檐角下的砖缝里积了雨水,隐约有青绿苔痕。九公主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明安起了没?”
雀儿走在前头替她打帘子:“没呢,我们殿下平日里辰时才起,九殿下这会儿来了刚好叫她。”
说话间就走到里间,珠帘后的床上依稀鼓了个小包。九公主走过去拍了拍:“十妹妹!十妹妹快起啦!”
就见被子往上拽了拽,里头呼噜噜的哼了几声,又不动了。
实在是意料之中,于是她又开始扯被子:“起啦!今日春宴呢,还不快起来梳妆,迟了我可不等你了!”
里头还是没动静。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猛地把被子扒下来,还有些困顿的嗓音嘟囔道:“锦玉姐姐都来了,今日春宴,小蝉怎不早些叫我。”
雀儿上前替她将脸上的碎发拨下来:“小蝉今早去领炭火了,昨夜里殿下不是说咱们屋里凉么。奴婢想着殿下昨夜里绣图案绣的晚,好叫殿下多睡会儿。”
将这嫩生生的脸蛋扒拉出来,才看清床上这姑娘生得娇俏精致,朱唇皓齿,肤如凝霜,是标致的美人坯子。只是这眼角还缀着液珠,叫人哭笑不得。
九公主打趣道:“绣什么绣这么晚呀,给谁绣呢?”
明安握着九公主的手坐起来:“姐姐莫取笑我,我自己练习呢。雀儿快去我的匣子里取那只白玉簪子,唔还有,我今日要穿江南新贡的缎子,湘妃色那件。”
一边吩咐一边掩嘴打了个哈欠。
九公主被她拉到梳妆台前,只咯咯笑道:“莫慌莫慌,先打盆水将你这花脸洗干净。”她伸手在明安妆奁里划拉,“要不怎么说新科探花郎俊俏呢,惹得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殿下这样着急。”
明安还有些迷迷瞪瞪的:“什么探花郎呀?”
九公主奇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当你急着去瞧新科探花呢。”
惊讶于明安贫瘠的消息来源,趁着雀儿给她梳发的工夫,九公主告诉她:“前日里父皇点了那位江南第一才子裴行之做探花,放榜当日咱们平陵大半姑娘都去了,可愣是连探花的面没见着。这不传闻今日裴探花要来,春宴上指不定多热闹呢。”
明安有些惊讶:“那他一定生的很俊俏了。”
九公主道:“那可不,你窝在宫里不知道,咱们京城百姓盛赞其为皎若玉树......”她一时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上一位被誉为平陵芝兰的......”
这也是九公主的一个毛病,许是平日里被她母妃管得严,碰上有人乐意和她讲话,转眼就成了碎嘴子,叽叽喳喳讲个没完。
“姐姐!”明安忽地岔开她的话头,笑道:“说起来姐姐今日怎么不随丽妃娘娘去赴宴啦?平日丽妃娘娘看姐姐看得可紧了。”
丽妃娘娘是最早入宫的,容貌艳丽又保养得宜,多年以来盛宠不衰,锋芒甚至隐隐压过中宫。她膝下除了九公主,还有一位三皇子。但是这位三皇子是京城有名纨绔,其浪荡忤逆之举数不胜数。丽妃娘娘无心也无力去管束儿子,只能将一腔母子深情倾注到九公主身上。
九公主立刻兴奋地说:“昨日父皇宿在母妃宫里,今日母妃跟着父皇去,没空拘着我。待会儿路上咱们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明安应和道:“好呀。”
她说完似是想到什么趣事,嘴角抿了抿,很快又皱了皱眉头。九公主侧过脸来,正巧看见她直勾勾的瞧着窗户发愣,无意识地咬着才点了胭脂的樱唇。
明安体弱不常出门走动,一张小脸在屋里捂得白白嫩嫩,脸上一双水灵的杏眼瞧着人,能将人心瞧化了去。
九公主把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叫了声:“回神儿!”直将人叫得颤了颤,瞪大眼睛看她。
九公主道:“你的牙要把唇脂咬散啦!”
“哦。”明安立即把牙收回去抿了抿嘴。
三月平陵的春日还有些凉意,雀儿给她塞了只手炉拢在袖子里,又在马车里点了暖炉,熏热和了才将她送上去。
春宴设在宣平长公主在宫外的一处桃园。长公主是如今皇帝的长姐,传闻当年皇帝即位时其他庶出皇子设计了一场叛乱,情急之下,全靠她的府兵镇压叛乱,救了皇帝一命,因此长公主在宣朝的地位颇为崇高。明安还听传闻说她这位姑母在府里养了数十名面首,个个面如傅粉貌比潘安,当真过的是神仙日子。
一路上九公主叽叽喳喳地和明安讲最近平陵发生的各种奇闻逸事,譬如三皇兄的鹦鹉说话讨了巧,得了父皇好大一通赏赐。结果赏赐还没到,就知晓了他和六皇子前日去逛了怡春院的事,不仅赏赐撤回去了,还没收了他的鹦鹉。再如城东一个阿婆家里养的猫儿被刚回家的儿子当成了猪,正要宰了,好在叫声过于凄厉引来了阿婆,肝肠寸断地把猫给抱回去了,有惊无险。
“这猫儿怎生看成了猪?”明安不理解。
九公主猜测:“恐怕是太饿了眼神儿又不好。”
明安深以为然。
九公主又道:“说起来你家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回,可有定说?”
明安的生母是前皇后。前皇后身子骨本来不好,生明安时又是早产,于是早早病去了。明安小时候在宫中没有生母作依仗,只有一母所出的太子和怜惜她的皇祖母时时关顾着她。
“唉,兄长只说年前回来。”明安恹恹道。
“年前?那可太久啦。”九公主感叹了一下,“不过我听说近日北夏人又在关外骚扰了几回,太子哥哥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厉害了!”
明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兄长自然是英勇神武的。
又听九公主又说:“哎你听说了吗,巡察江南水患的那位都回来了。”
明安歪了下头问她:“哪位呀?”
九公主笔划道:“那位呀,心狠手辣的主儿,”她神秘又紧张地悄声补充,像是怕被谁听去:“上元日,玉芙宫。”
过了一会儿明安才慢吞吞地回道:“哦,我知道。”她说这话时移开了眼睛,只看着窗外,
“你知道啊,”九公主还以为她这个久居深宫的妹妹没听说前朝的事情,“现在外头都传遍了,秉笔大人巡视江南有功,还给提了掌印。”
这件事儿明安有听说。那司礼监原先的掌印是个姓江的老宦官,惯会糟践人。前段时间不知犯了什么被人拉下了马,之后再没了消息。明安知道此事时高兴了许久,只盼着是哪位恨他的主儿将他关去折磨了。
“据说这位新掌印手腕比先前的江太监还要狠一百倍,他又经常在宫中走动,你可要万万小心莫惹到他。虽说你是主他是臣,可那人手眼通天怕是皇祖母也奈何不了他。”明安年岁尚小,还未出宫辟府,九公主实在担心她迷迷糊糊在宫里冲撞了人也不知道。
明安为了宽她的心,只得道:“我知道啦。我在我自个儿的宫里,能撞了谁?”
“我倒忘记了,出不得门还有这等好处。”九公主一想也是。她妹妹一病就病个十天半月,能撞了谁。一下又放下心来。
她们马车到桃园的时候已经挺迟,京城的达官显贵们大多已经入园了,门前只候着几个小厮。明安和九公主下车时,又有一人迎了上来。那人大约而立之年,面如冠玉,脸上又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只是腰间被那带子一束,显得过于单薄。
明安二人不约而同地愣了愣,才福身道了句:“傅公子。”
这人从容道:“二位殿下里面请。”
愣这一下着实失礼,不过这位傅公子身份有些尴尬。傅安是礼部尚书之子,论身份当一位驸马是绰绰有余。然而她们的姑母宣平长公主硬是将他同其他面首一道抬进了府里,更未行成亲之礼,二人这一声姑父也是决计叫不得的。
进了桃园才发现九公主的描述没有夸大。当下正是赏花的好季节,满园的桃花树开得夭夭灼灼。只是那些个丫头小姐个个打扮得精致,远看着倒不知谁更娇艳一些。
“我说来着,这满园的姑娘呀一多半是为着裴探花来的。”九公主挽着明安的手臂直叹气。
明安侧着脑袋打量她:“锦玉姐姐就不想看看探花?”
九公主道:“那文弱书生有何可看,还得是太子哥哥那样的才好。”
时下最受追捧的话本是书生与小姐,京中贵女时常遣丫鬟偷偷去买来一块赏读。九公主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立志要自己写一本英勇大将军打败文弱小书生,赢得美人芳心的故事。
明安道:“好啊,等兄长回来,我就叫他在军营里给九妹妹找个好驸马。”
“......宋明安!“
正说笑着,那边几个贵女眼尖,瞅到明安二人便喊道:“九殿下!十殿下!这边儿。”
九公主喜欢走动,与京中贵女大多交好,闻声立马拽着明安过去了。她们走近了才看到人群簇拥里的五殿下尧华公主,于是九公主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怎么也在啊。”
她与尧华公主不太对付,一向觉得尧华自视甚高,瞧不上其他姐妹们。但也没有驳众人面子,于是身子一转加入了几个姑娘一块探讨京城新出的布料款式。
明安不常露面,但也认得这几家显贵的姑娘,当下也有人拉着她聊了起来。
“明安今日过来真是难得,好些日子没有见你了。”这是宁王府的小郡主,唤做幼瑛,与明安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甚笃。
“是呀是呀,前日才听说殿下又病了,身子可痊愈了?”
明安笑道:“劳大家记挂,不过是前段时间换季节,一下子感了风寒,现已大好了。”
“早就听闻殿下绣工精湛,今日见了殿下,可要向殿下讨教讨教。”
“那你可问对人了。”幼瑛笑道,“咱们小明安绣工乃是京城一绝,我上回费老大劲儿向她讨了两柄团扇,现在我房里供着呢。”
明安扯她的袖子:“好了别夸啦。我近日在琢磨一种新绣法,据说是江南传过来的,总不得要领,下回约大家一块儿试试。”
这明显是客套话,明安如今还住在宫里,进出都不方便。今上对皇宫乃至皇城周围都管理得严,连皇子公主们的进出程序都颇为繁琐。
正说着话那边就有宫侍来传话:“各位贵人请挪步正厅,宴席要开始了。”
明安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和另几位姑娘不熟,再过一会儿只怕是无话可说了。
忽然听得几声低呼,明安抬头就见一众贵女忽地抚鬓的抚鬓,嗅花的嗅花。正有些莫名,就听身后幼瑛道:“瞧那边儿。”
就见西边一个宫侍正引着几位男宾从角门进来,其中一位颀长秀雅,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袍边隐约绣了些墨竹纹样,青簪挽发,衣袂翻飞间隐约裹挟着落英。白衣墨发,当真是皎若玉树临风前。
明安也看的愣了一瞬,果然听幼瑛道:“探花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