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百战百胜、有不怕死也不会疼的骇人势头,把高中生们吓得靠边站悄悄吞口水的一只疯狗。
最重要的是,我能在打遍学校无敌手的同时让手下败将伤得恰到好处,疼得痛不欲生,而老大比金刚钻还闪耀的后台完全能让我无法无天。
老大突发奇想要爬到学校里的海棠树上去,明明花已经全谢了,日子步入夏天的前奏,只有我还穿着长袖长裤,仿佛在缅怀冷春。
“卡西——卡西莫多,过来。”
那时我正贴着顺平坐,两人就像背景板里最角落的小鱼小虾,共享一只个头有点小的树桩当座椅。
我觉得老大英语一定很差,她说外国人的名字就好像喝多了一样大舌头。
闻言顺平放下手里的作业本,指尖还夹着碳素笔。他才帮老大补完昨天的作业,今天的还没有动。
“小金鱼。”他叫了我一声,很多很多次了,他还是会紧张。
猛烈的日光在头顶繁茂的绿叶之下温柔不少,只有一点细碎的金斑落到了他摊开的横线纸上,是逃逸的阳光。
老大在和其它小团体正在进行“外交活动”,具体在干什么我无需关注,只要像趁手的工具一样随叫随到就好了。顺平是我带来的文职,我是老大的打手,两个闲人在这里有着一份殊荣——能坐着看戏。
那边的吵吵嚷嚷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只是致力于完成老大派发下来帮她写作业的任务,顺平和我咬耳朵,谈论昨天他熬夜看的那部电影有多奇葩……总之,对眼前的舞台毫无兴趣。
再好看的戏对我们两个而言,也不过是凉薄地观赏人类的恶意。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我们可以缩在一起,降低存在感,看冷漠的人们互相干着荒唐事。他只是在我身边,不论是老大赢了还是她颜面扫地了,都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实质上的影响。
就算她垮台了,别人要来欺负顺平,仇家要来啐吐沫,我也会以碾压的姿态把人全部打趴。
毕竟这只是高中生的过家家。
老大一声令下,我不假思索就站起来,朝着那个栗色短发挑染了好几撮的不良少女走去的时候,目光下意识瞥过他的脸,顺平的表情让我愣了一秒。
啊……他也和从前不同了。
那是什么眼神啊,盯着老大,凝视着明明可以动动嘴皮就有一大帮人把他围在墙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混子头头。少年身上的那份纯真和善良好像一瞬间被藏到不知哪里了,阴冷的表情像把尖刀。平日里那只没被遮住的眼总是看起来有些可怜,如今却像暗夜里的复仇者锁定了憎恨之人。
是嫌恶、毫不掩饰的愤怒、绝对不会放任下一次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极致隐忍。
也许,如果他能有再多几分力量,哪怕再多一点点,无力的少年都会变成与现在完全不同的角色。
不需要再攀附于我,让我去保护他了。
多辛苦。
唉,做人还是要圆滑一点才更好过啊!
我不再多想,继续向前走,抬头对上老大的双眼,一米七五朝上的少女比我高过好多。我走到她身边去,阳光从顶上曝晒,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蹿火,看着她抬手指了指身边的海棠树。
“人家要爬这个。”
“……”
我抬手在额前遮住阳光仰头望了望,向旁边挪了一步,两脚开列稳住下盘,塌下肩膀。
双手交叠垫好,我伸出胳膊递到她面前。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力度不大,我觉得像上鞍前亲切地摸了摸马儿。
她抬脚一蹬一爬,站到我后背上去。
“……”
我打人很痛,而且从来没输过,上到校长下到入学什么圈子也不混的新生,如果能在透明背景板的功力之下见到我,都会觉察出什么而退避三舍。
可现在我温顺到就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小金鱼”。
好无聊的震慑方式,我撑着膝盖想。老大好像个运动神经差到极点的废物美人,明明我不动如山也坚如磐石,她却在那故意作态,摇摇晃晃半天也爬不上最矮的树枝去。
我足足当了十分钟的人肉梯子,老大学了半天烧水壶。二把手立在旁边当指挥和教练一步步指导她,嘴都要说干说冒火,她最后还是没上去。
脊椎在吱吱作响了,日头把我的脸和额头都迅速晒出一层薄粉,手心留着鞋底印和红痕,头顶黑发滚烫。
“美汐也爬来试试看?很有意思的。”虽然上树失败,但听语气她玩得还算开心。
梯子还能换人踩呢?
老大招呼了个我不认识的人过来,自己哎呀哎呀地叫唤着从我身上下来,很自然地找机会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视线交汇,热出一脸薄汗的我瞳孔定定,那一刹那的信息量多到我有点疲惫。
给我使眼色干什么……我其实最讨厌这样的她。
就算是让我的下级、老大的二把手、看起来像是我们的军师的那位眼镜妹来踩着我的后背玩,哪怕她在上面跳踢踏舞我都没意见。
军师总是在拼尽全力用她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稳固地位以保证自己能风光的活着,很拼命。
我过于节能,可以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沉默寡言,于是代替我完成言语输出、好让每次战斗都不丢面子的军师就成了我的嘴巴。
每每喷完对手,她最后总会面向我,闭上又毒又狠没下限、骂人就像机关枪的嘴,安静地推推眼镜,那动作仿佛在问“收工,服务怎么样?”
这种被询问了意见的隐形交流,导致我甚至对她有一丝丝的好感。
但这个什么“美汐”,你谁啊?
“……”
如果美汐不是个身高比我还矮上一点的娇小女生,纤瘦的四肢仿若洋娃娃,我是肯定不会沉住气继续忍下去的。既然没什么重量,任务还算轻松,那再当一会儿梯子罢了。
我这么想着,朝着走上前来的女孩伸出了手,弯腰到合适的位置方便把她托上去。娇小的姑娘穿着一双厚底松糕鞋,我生怕崴了她的脚,只好努力抓着鞋底向上托,她脚上的土灰和踩烂的花瓣残骸统统黏在了我掌心。
啧,我要是有「无下限」就好了。
实在忍不了再偷吧……
美汐是经典的叛逆少女打扮,改良校服超短裙——短到我已经被迫看到裙底了——烫卷的长发染成时髦的灰蓝色,我只觉得有点眼熟联想到某物,反而从心底油然而生惊悚。
她比老大还唧唧歪歪,瞬间化身一朵脆弱的娇花。我真疑心难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靠谱地不得了的猛男吗?为什么这些孩子能这么放心把全身的重量、平衡、支点尽数交给一个看起来就很弱鸡的蠢蛋,然后放心大胆地表演骑大马?
这种信任游戏该是相熟的挚友或亲人间才敢玩的吧。
“……”我盯着被曝晒成金的地面胡思乱想,疑惑地皱紧眉头。老大觉得我和她情深义重吗?还是说,我真的表现太好,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养了一条声控小狗?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使劲眨了眨眼,好像这样就能缓解晕眩的不适——压着颈椎低头太久,大脑有点供血不足。
老大想看美汐出丑,给毫无新意的交流会增添一出劲爆节目。
我当然可以,我做什么都很在行。立刻把人扛起来当场拽掉她的裙子再来个过肩摔,其他的什么也都可以。
那我深陷这一环,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时机在逐渐迫近,一旁的军师被指使着打开手机,给摇着枝让绿雨纷纷的美汐留影。
喂……军师?才夸过你诶。
不,军师至少会把自己手机上的照片删掉,她知道如若不然我会让她永远失去自己的通讯工具。
曾经在江藤身边,有会帮她把牛奶盒子精准计算方位,做好机关放到门上去的小弟;掐好时间算好地点,把我围起来上手教训供她观赏的小弟;清出楼顶作为舞台,支走老师和碍事路人,好让小混混们把我哄赶上去开路的小弟……
我现在懂那种感觉。大部分的小弟内心毫无波动,并没有任何以此为乐的恶趣味,这些人好像压根没有心似的,只不过是麻木和生存的法则在驱使着他们这样做。
我不认识这个美汐。
她因为站不稳狠狠踩了一脚我的后脑勺,我立刻表演了一个猛点头,用力到恨不得以下巴戳入胸口——这一下太过突然,她简直差点把我的头给踩瘪,害得我整个人猛然颤抖。
刚刚扛着比我高也比我重的老大保持稳定挪来挪去太久,我的体力在烈日下消耗很快,呼吸逐渐粗重。
如果继续出汗的话,原本就质量不怎么好的廉价粉底液和遮瑕膏会化开的……出门前就没有补妆……
“呀,佐惠子你看,海棠已经开始结果了呢,这个可以吃吗?”
“诶——这什么品种啊,结果这么早?没准可以吃的哦,你试试嘛~”
“啊?”
“哈哈哈,佐惠子在说什么呀,诶……我想到个好主意!”
“我们可以让她先试试——啊!”
她的尖叫打断了自己还没说完的话,是我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美汐同学吃饭太少吧,我感觉自己随便就能把她的手脚折断,五条悟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够了吗?”我扭头望她,第一次和这个陌生的女孩对视。
眼睛好大,小脸不过巴掌大,是甜美可爱系的女孩子。剪了齐刘海,忽视那总让我想到不吉利东西的发色,俨然一位白雪公主。
在她准备伸手把不知道干不干净的什么果子往我嘴里塞之前,我支起腰把她举了起来,几个动作就让她毫无反抗地被挂到了树杈上,只不过苦了耳膜,她的尖叫堪比正津律子。
我轻轻地喘气,手指搭在后颈揉了揉,用手肘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的老大已经噗嗤一声爆发出大笑,唉,笑点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笑得震天响,指着树上人的手指都在跟着肩膀颤抖。
我不想管她,自顾自仰头盯着又惊又怒、瞬间让脸红成只番茄的美汐,她慌里慌张地抱着树干,手里的果子早掉在了地上。厚底鞋让落脚点都不稳,左摇右晃,好不着急。
“不管你是谁,在想什么,但凡以后你敢惹我老大,我就把你剁成几块埋在这棵树下当花肥,即兴表演。”
咬着嘴唇愤而想在口舌之争上找回一点面子的美汐被我一句话说得傻在了当场,小脸瞬间僵在一个扭曲的表情上,噤若寒蝉。
“哈……”
老大的狂笑都戛然而止。
“……”
我从来没在她面前,一次性、一句话、说过这么多字。
胡乱拍了拍自己的掌心和衣服,我转身朝树荫下走回去。要把我都烧焦了的太阳让皮肤都像是摊在了烤灯底下,色泽开始鲜艳。
过分的夏日光影里,没有布料保护的手背和脸在发亮,浅粉晕开如荷尖。
我动作滞涩地掀起眼皮只缓缓望向军师,她透过自己玻璃瓶底一般厚的镜片也看过来,一触即离,火速转移了视线。
放狠话是她的工作来着,我很业余。
“这么喜欢的话,明年,我请大家一起来看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