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呀呀,林娘,刘家那锅是不是有病哇?和女里……啧啧啧要不得三十还某嫁出起。”
这位大娘已经连着三天,摇着大蒲扇,趿着布鞋,敲着二郎腿,蓬头垢面的坐在林外婆院子里。年龄不比林宛和大,面容,形态,性格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江符西见了都想喊声奶。
“刘五就这一个娃子,瞧着海丝锅有病里……”
夸夸其谈就是一下午。
吐沫飞着一口姜北北听不懂的话。
聒噪的鸡儿都不乱叫了。
江符西一连三天都盯着这个比她话还多的‘奶奶’寸目不移。
虽不懂话中内容,却知话中对象。
不就是桐乡村头那个村花,刘娟儿嘛。
听着,还像是在说她不是……
林外婆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竟允许这样一个‘泼妇’,背地里说人坏话。
甚至还好心教育道
“你当真看清了?”
“捉啥子骗你哇,月口月个宣你,嘴都请上喽。”
“不是空耳,意外?”
“啥玩意空耳?”
“就是听错了。”
“哎哟,吧可能!”
“……”
“林娘,我劝劝你哈,俩娃不能在她哪里上喽,我老妹,你造哈嫁喽人喽,也是城里上里学,某病。这你才放心哇……”
林外婆心中冷笑,在这儿等着呢。
要不是一个村的都是乡邻,她哪里想留她三天,听她叭叭三天?
谈了三天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今天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北北,去把这些吃的给你刘老师送去。”
林外婆也不管大娘眼珠子有多大多黑,招呼北北接过自己手中的饭盒。
“刘老师生病了在村诊所,你刘五爷在地里,没空做饭,去把饭给你刘老师送去。”
北北两步小跑到林外婆身边,接过饭,偷偷瞄了一眼大娘,慌的就跑到门后躲着的江符西身边,拉着她就往村诊所跑去。
也不管身后林外婆是怎么拒绝大娘的。
大人的世界,就与两位小朋友没关系了。
大黄汪汪叫了两声,从院门台阶跳到泥地上,低头嗅着小路的味道,迈开四条腿,紧跟在小主后面。
小西西被北北牵着往前走,忍着想回头的脖子,低声问道
“北北姐姐,我们不会要换老师了吧?”
北北轻轻摇了摇头,肯定的说
“不会。”
“可那个奶……姨姨说,要换成她妹妹……”
说实话,北北其实没多大听懂那位大娘的口音。但她知道,如果林外婆要换老师,就不会当着大娘的面让她送饭给刘娟儿。
而且,刘娟儿教书比她幼儿园的老师好了不止一倍!
“佑佑,刘老师是林姨请的。妈妈说,要相信林姨。”
江符西将信将疑点点头,又踢了踢大黄的屁股,让它别啃地上的朽木头。
从林外婆小院到村诊所不远,沿着新铺的两米宽的泥路,路过两个木板桥,走个两三分钟就到了。
刚看到村诊所,大黄就叫了起来一溜烟的跑到诊所后面的狗棚里,找它狗友玩耍去了,将两个小主忘得一干二净。
被狗子遗忘的小主,一前一后的推开门进到屋子里,来不及打量就看到坐在长椅上输水看电视的刘娟儿。
江符西一改刚才的丧气,大声唤着
“刘老师~~”
刘娟儿在听到狗叫声时,就知道是两个小朋友来了,也没有很惊讶,倒是看到北北提的饭盒有些惊喜。
“姥姥让带的?”
北北乖巧的点点头,把饭盒放到刘娟儿旁边的椅子上,又和江符西一起坐在另一边的空位上。
“嗯,刘五爷在地里,没空做饭。”
“嗯嗯,帮我谢谢你姥姥。”
刘娟儿用闲着的一只手去揭开饭盒,让北北帮忙把墙边的小椅子搬来,垫一垫餐桌的高度。
刚吃两口,就听见江符西问自己
“刘老师……你不教我们了吗?”
刘娟儿愣了几秒,轻笑
“为什么不教了?”
西西哼哼唧唧了半天,才道
“有个姨姨说,你和女孩子在一起,还生病了……然后让她妹妹教。”
小孩子心直口快,语出惊人,让刘娟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当然是想教你俩的,可是姥姥要是不愿意,我自然教不成。”
西西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和北北一起看着电视。
电视剧是湖东卫视,正放着琼瑶剧,咿呀咿呀的,让小朋友看的云里雾里。
突然冒出来一个白大褂医生,举起遥控器就放了个少儿频道。
还贴心的问两个小朋友
“喜欢看熊出没吗?”
西西说了声喜欢,北北点点头。齐齐盯着屏幕,专心致志的看着电视。
医生欣慰的笑着,把两个小朋友的注意力转移了之后,来到刘娟儿身边,挨着她新制的餐桌坐下,打量起林外婆做的饭来。
看起来林外婆是费了些功夫,把老母鸡都炖了,汤汁浇在大米上,油光水滑粒粒诱人,再点缀数个娇嫩的鸡块,看得医生都饿了。
“看起来挺好吃的。”
刘娟儿没理她,自顾自的吃自己的。
医生也不气,也自顾自的说自己的。
“还在生气?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亲你一下还不行吗?”
刘娟儿脸一红,瞪她
“小孩子在呢!你别乱说!”
医生冷笑
“这么小能懂什么?”
“祁蓝音!亏你还是个医生!”
被凶了的祁蓝音医生怂怂肩,表示知道分寸了。
“这不是想和你说清楚吗。”
刘娟儿也有些无奈
“我觉得我们还是注意点吧,李大姐好像看到我们那个了。”
祁医生听懂并且坏笑了一下,装作没听懂的漫不经心反问道
“哪个?”
这人,真有意思。
还说要说清楚,这压根没放心上,还有心思逗人玩呢。
刘娟儿早习惯了祁医生的老一套,制服她的方法就是装着听不见。
“……你不吃午饭吗?祁医生。”
“没吃,等你输完液给我做。”
祁医生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偏着头颇有意味的看着刘娟儿。
“慢点吃,没人给你抢,而且,我只吃你给我做的。”
刘娟儿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回应她的视线。许久之后,开口叫她的名字。
“祁蓝音。”
祁医生勾了勾唇,轻轻用鼻音回她
“嗯?”
“……”
为什么你总是不在意呢?
总是若无其事?
别人的话,看法,就这么不重要?
“没事。输完水我先带孩子回去上课。”
祁医生抿唇,饭呢?让她饿着?
她感觉到刘娟儿心里有事,但……她猜不到,一直都猜不到,刘娟儿是个惯会藏事的人,你不问她不说 ,你就是问了她也不一定说。
“行,一会儿再量一□□温。”
刘娟儿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这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三年,三年前,她从镇上回村里教学,祁蓝音下乡参与扶贫。
一场暴雨,刘家茅屋突然倒塌,将刘五爷埋在下面,救出来时昏迷不醒,是祁蓝音和同批的医生连夜从死神那里抢回的一条命。
就这样,成了刘家的救命恩人。
自然而然的和刘娟儿有了纠缠。
等扶贫要回去时,祁蓝音选择留下做村医生,刘娟儿问她为什么,她回答了她。也是那时,祁蓝音看上了刘娟儿。
是的看上了,那时只是看上了。
后来渐渐发现,这个村花,很吸引她,渐渐离不开了,爱上了,没有理由的。
或许是
从来没有人问过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就业的目的。
他们关心的,往往是就业前景。
和快不快乐,理不理想,没有关系。
当时,刘娟儿问她
“你要救死扶伤吗?”
“这样的工作开不开心啊?”
“这么崇高的吗?”
“有点厉害啊,这是你从小的梦想吗?”
“还是研究生哇!不打算读博士吗?”
“我是想都不敢想,我也就读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还是我们村第一个。嘿嘿。现在教学也是挺喜欢的。”
“我的梦想……大概是一天吃一顿肉吧。”
她一个医学研究生,名牌大学,不在大城市三甲医院老老实实高收入,跑来一个十线小村当村医生,家里有矿啊。
有啊,家里确实有点矿,但不需要她继承家业,她是独生女,学医是她想,不继承家业也是她想,她有选择的机会。有广阔的世界。
而刘娟儿呢?
她只想每天吃一顿肉。
每次刘娟儿都觉得自己和祁蓝音在一起很荒谬,不真实。也许是她比较慕强,喜欢这么出众的,闪闪发光的祁医生。
刘娟儿看着她弯腰收拾饭盒。
举止动作,周身气场和外面的乡野气格格不入,祁蓝音应该是那种穿着高定,举着夜光杯,游刃有余的行走在灯火酒绿的女人。
……
“我把你给小和姐说了。但她不知道你是女生。”
祁蓝音在室内水龙头处把饭盒洗干净,听到刘娟儿这般说,有些不悦。
“说白了,你还是不愿意坦诚布公。”
“……”
刘娟儿移开眼,看着并排坐着,盯着电视专心致志的西北二人,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
祁医生走到她面前,穿上起刚刚脱掉的白大褂。
“我父母想见你。”
“……你别着急,我会和他们说的。只是需要时间。”
“我不急。我从来都不急。我可以在这里做一辈子的村医生。”
祁医生蹲下身子,握住刘娟儿扎着针的手,看着上面因没水了而回流的血,继续道。
“你不告诉他们也没关系,你可以把我藏着,你还可以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催促下,找个男人嫁了,生孩子……”
将回流的血顺回去,按住针口,一抽,就拔了针。
把刘娟儿心口的针拔出,扎进祁蓝音的心尖。
“我都没关系,我也不会走。只要你还存在这个世上,我就想看着你。你知道吗?娟儿,我爱你。我请求你让我看着你,爱着你,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真的。”
刘娟儿按住胶布亦按住针孔,她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呢,一直众心捧月的大家千金,怎么能为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乡野丫头折了腰呢。
那微红的眸子眨了眨,看向祁蓝音,自嘲的问她
“你爱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
她看见祁医生听到她这个问题时,周身的不可思议。看见祁医生眼神里的犹豫不决。她知道祁医生在思考,可喜欢,爱,需要思考吗?
她爱祁蓝音从来都不会迟疑。
……
“阿嚏~”
江符西的一声喷嚏,让刘娟儿不再追逐答案,连忙问西西
“感冒了?早知道不让你来了,传染了怎么办。”
西西揉着小鼻子,憨憨道
“没有没有,刚刚有东西挠了一下……有点痒。”
刘娟儿站起身子,故意冷落了祁医生
“走吧,回去检查作业。”
西西一听作业,小脸一下垮了
“能不能不检查啊?”
刘娟儿笑她
“怎么?没写啊?”
西西扯了扯北北的衣服求救,北北把她的手扒拉下去,并表示她也没办法。求救无果,她只能勇敢面对
“写了……没写完……”
刘娟儿无奈,内心实在无法怪罪这么可爱的小丫头
“哪里没写完,哪里再多写一遍!”
“啊~~不要~~”
来了,鬼哭狼嚎的西西出现了,姜北北从祁医生那里接过空饭盒,暗自嘲笑着哭闹的江符西。
这天,刘娟儿教了北北五十以内的加减法,西西认了几个字。
在两人写作业的空隙,发了会儿呆。
放空脑子之后,有些事情思考起来就顺的多了。
那天晚上,和刘五爷彻夜长谈。
待至第二天鱼肚白。
一夜未眠的刘娟儿拿起翻盖手机,给祁蓝音发去了信息。
【我给我爹说了,他让你有空来家吃饭。】
【音音,你知道吗,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就单说名字,你的独一无二,可我几乎遍布全国。】
对方回复
【可我爱的只是你。只有你。】
情有独钟。此生唯一。
刘娟儿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好久,直到手机没电黑了屏,她才哭了出来。
所有委屈,所有不公平,所有不甘心和所有的配不上。
通通哭了出来。
——————
桐乡村迎来了初雪。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的非常大。
刘老师说,有位姓谢的才女将这种雪比作柳絮
按照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未若柳絮因风起。
西西问
“柳絮是啥?”
刘老师想了个形象的比喻
“棉花知道吧?把棉花撕的一片一片的,就是柳絮了,不过你个鬼丫头别真撕。”
江符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然后拉着北北就冲进了满天飞雪。
满天飞雪,这样的夜是没有星星的。
没有灯光,是看不到片片飞雪的。
在完全的黑暗里,将双手摊开,可以感受到雪的。
凉意过后,就会感觉到,冬天的温暖。
当林外婆将小提灯挂到院子里,雪花就被集中在一起,包围着暖黄的微光,在光晕中施展童年的魔法。
大黄在有炭火的屋子墙角卧着,冬日懒狗,懒得守门。
猪猪睡了,鸡儿也不乱跑了,树枝负了雪,担心它落下来,也小心翼翼的不乱动了。
雪夜中万事万物全都安静下来,只有雪中的孩童依旧喧闹。
她们依雪起舞,握雪投掷,躺雪嬉笑。
还准备明天早起,在冬天馈赠的厚厚雪地上,堆起雪人,如果林外婆愿意贡献一个胡萝卜让雪人呼吸,就更好了。
但是很可惜,雪人没能堆成。
因为初雪太醉人,叫人发热。
这不,高烧不退的江符西一大早就被林外婆背着送去了诊所。
祁医生顶着毛毛躁躁的头发看着体温计,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还是强打起精神,说了让林外婆安心医嘱
“比刚刚退了点,我给她输点水,北北还在家吧,您回去照顾她吧。这里有我。”
林外婆担心的抱着西西
“小祁啊……她昨晚上老是咳嗽,我担心她肺部会不会感染啊……要不要去城里检查检查?”
祁医生露在外面的眼弯了弯
“别担心,就是冻着了。我这边也可以检查,你要是不放心,我也可以帮她看看。”
“嗳,嗳。”
“还有林姨,下次遇到这种事,给我打电话,我过去就行,你年龄大了,别再背着孩子跑过来了……”
林外婆一边点头一边晃着怀里昏昏沉沉的江符西哄着她入睡,江符西把林外婆抱得紧紧的,双颊烧得红扑扑的,眼角挂着的小小泪珠,被林外婆轻轻擦掉。
祁医生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林外婆天天都这么精神,差点把她这个医生瞒过去
“林姨,你……没有跟小和姐说吗?”
林外婆抬起头,一双包含着岁月,深邃的眸子看的祁蓝音浑身一颤。
老人年轻时是教书的,桐乡村很多都师承林外婆,而且加上江符西那已去世的外公是前村长,这地位自不必多说。
无论什么时候,德高望重的都是林外婆。
“她知道有什么用?跟着瞎操心罢了。”
祁蓝音又劝道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人体是很强大的,林姨我可以帮你联系治疗这方面病症最好的医院……”
“小祁啊”
林外婆打断道
“我知你医者仁心,但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考量……你不用劝了,谢谢你啊。”
祁蓝音闻言默默的收拾体温计和药,不在言语,她虽无法忽略医者本心,但也尊重病人的意愿。
登记完后,准备了一会儿肺部感染要做的检查,对林外婆说
“带西西进来吧。”
……
好在没什么大事,江符西很快就清醒了,林外婆看着她烧一点点退下,37.3的时候已经上午10点了。
江符西一手扎着针,全身都不敢动弹,这是她第一次被针绑着……以前林宛和带自己打疫苗,都是进去就出来……这个针很特别,它进去就不出来了,真任性。
她怕的不行,还好祁蓝音医生给她塞了个甜甜的药丸,这才缓解了恐惧。
因为高烧,现在又在低烧,头实在是不舒服,像蚂蚁一下下的咬着。可她又不敢抬手揉,只能弱弱的撒娇
“姥姥~头疼~”
林外婆心疼的不得了,忙揉着西西的太阳穴
“哪里?这里吗?佑佑?”
江符西小小嗯了声
“姥姥,北北姐姐呢?”
“我把她送去刘五爷那里照顾了。你饿不饿?姥姥回去给你做点吃的。”
“饿了,姥姥~我想让北北姐姐陪我玩。”
林外婆也是看出来了,这丫头粘北北得很。
被江符西期待的送回家后,想着煮两个鸡蛋给她补补。
……
冬天还是冷的,是羽绒服也无法抵御的寒冷。
小北北奔跑在白色的路上,烈风吹红了小脸,因为知道寒冷,所以才将热腾腾的白水蛋裹进自己的怀里,不让热气遗失。
大黄就没有小北北那么勤奋,依旧守着它的炭火盆,再不闹腾了。
没了大黄的保驾护航,没了江符西的叽叽喳喳,这一路也是孤身一人,与飞雪作伴。
一排脚印,又一次被白色抹去痕迹。
长大后的江符西怎么也忘不了那两个白水蛋。
她吃过最好吃的鸡蛋,是小时候发烧,姥姥给煮的白水蛋,裹在方便面袋子里,让姜北北带到诊所,给她剥着吃。
从姜北北怀里拿出来,还冒着热气,很暖和。
长大后,她仍记得方便面的牌子与口味,是康师傅,红烧牛肉的。
那时只买一块钱呢。
“嘻嘻,北北姐姐剥的鸡蛋滑溜溜的。”
姜北北一点一点专心致志的剥着壳,对江符西的赞美置若旁骛。
而江符西身体依旧不敢动弹,看姜北北低头剥壳的眼神也不敢动弹。
在林外婆家真好,再也没有喜喜乐乐跟她挣小跟班的位置,也没有梓妹妹来争夺北北姐姐的关心。
就这样,十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