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落叶，金黄。
丰收的季节，喜庆的日子，婚礼的红与麦子的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
小西西活蹦乱跳的跟着穿着嫁衣的刘娟儿，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都是一些好奇的话……让人听着害羞的话。
这个江符西，怎么口无遮拦的！
急的刘娟儿用手去捂她的嘴，堵住她的话。
不过她没有害羞，只是尴尬，她不喜欢那个没见过几面的未来丈夫。所以听江符西说的那些，就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祁蓝音会不会来参加她的婚礼。刘娟儿不想邀请她，但是刘五爷却说，祁医生是她们家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得请。
可是，也是她的前女友啊。她爹才不会想这些方面呢。。。
一旁端着花篮的小北北，敏锐的发现刘娟儿的表情变化，心里不解，在电视里，结婚不都是开开心心的嘛。
婚礼就要开始了，露天搭起来的简陋台子，上面站着明显是新郎的陌生男人和两旁圆桌围着的乡里乡亲们有说有笑的聊着，完全不在意马上就要上台的新娘子……
这种结婚的情形和电视里的，也不一样。
电视剧里，新郎满眼都是新娘。而那个男人，满眼都是别人。电视剧里，新娘总是期待，总是笑着，而刘老师，却在伤感。
小北北不懂，不是说刘老师要和祁医生结婚吗？怎么突然换了一个人？
她想找人帮她解答，环视一圈，没见到祁医生，也没见到林外婆。
小西西就没有小北北想的那么多了，她还沉浸在因为刘娟儿结婚，林外婆给她请了两天假的兴奋里。
不用上学就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礼炮声声，嘈杂的来宾，与台上的新人。
新娘目光躲闪着新郎，悄悄的看着台下，带着既期待又害怕的眼神，去寻找着本该嫁的人。
只可惜那些自出生起就决定好的命运，那藏在人性中的人之常情，破灭了改变的梦。不是人人都愿意改变现状，也不是人人都能扭转命运。
她没有来。
本来就是她先投降的，没什么后悔遗憾失望的。
——
诊所没有因为村里有了喜事就暂停营业，相反，还来了一位求医问药的老婆婆。
医生看着老婆婆那担忧的神情，心里大抵明白了。
不是祁医生给她治病，而是林外婆来医她的心病来了。
“林姨，你没有去吃席吗？”
祁蓝音停了写病历的笔，站起来搀扶林外婆坐下，自己也顺势坐在她旁边。
林外婆摇着头，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
“最近老毛病犯了，这里疼得厉害，来找你取点药，唉，那种地方人太多了，我嫌吵得慌，越吵我就越难受啊，让俩小妮去意思意思就行了。”
祁蓝音一听林外婆胸疼就慌了
“不行，林姨，你现在必须去市里检查并住院。我通知小和姐……”
林外婆连连摆手打断她
“我的身体我最清楚。”
祁蓝音也不管她的拒绝，径直起身去拿手机，人老了就是这样，很犟，现在连医生的话都不听。
“你现在必须接受治疗，没得商量。”
“我时日不多了，我知道，小祁，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林外婆已经没有心气去和祁蓝音争论什么了，语气慢慢的，只是招呼着她到自己身边坐着。
当祁蓝音听到林外婆说，时日不多的时候，心就凉了一大截。电击感从脚底直抵头顶，浑身发麻。
和当时，刘娟儿说自己要离开时一样的绝望。
她又坐在林外婆的身边，靠着椅背，将头仰起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语，她很自责，如果在她发现生病的时候，就让林外婆接受治疗多好，强制治疗也好，怎么样都好，只要接受治疗……如果不顺着林外婆的意思……那么就还有救，是她没尽到医生的职责。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留不住心上人，治不好林外婆。
上仰四十五度，眼泪就可以不流出来。可是悲伤呢？当真流不出吗？
林外婆叹了口气，换上慈爱的神情，伸手握住祁蓝音交叉在身前的手。
“小祁，你不要多想，那是我的选择。人老了，在死亡面前不必挣扎，接受就好。”
林外婆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祁蓝音回应自己，于是继续说
“我知道你伤心，娟儿她……唉”
一声沉沉的叹息，沉重的压着祁蓝音的心肺，呼吸有些困难。
“那个男人，地多，一年下来能卖不少钱，此前是我教过的学生，憨厚老实，待人也实诚，人品我来担保。你也放心。主要是可以帮刘五干点农活，省点力气。”
听着林外婆说男人的好话，祁蓝音心里一股无名火，直直的说道
“那些算什么。”
如果跟着她，她们刘家什么也不用干，保她们一生无忧……只要爱她，只要……可是她不要。
林外婆一愣，她是个老人，见的人也多，也理解祁蓝音瞧不起看不上这些
“小祁，你要明白，这人啊，他并不平等，这世间也不公平。你和娟儿我是没有意见的，相反我很支持。我也同她聊过，你们俩相爱本来就不容易，还管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祁蓝音深吸一口气，继续听着
“她听懂了，但也怕了。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何况你们俩……差了这么多。”
“我和你说这些的目的是，让你不要担心她的未来，你呢，也放下吧，你什么都好，那么好的条件，就不要浪费了。”
祁蓝音怎么不明白呢，她都知道，可是为什么明明互相喜欢，明明都决定了要好好面对。还是因为所谓的差距，走不下去了呢。
“林姨，如果我是男的，如果我也出生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了。”
她哽咽着问林外婆，好像这些问题得到肯定的答案，就可以改变什么似的。
林外婆只是叹气，那双深邃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一切。
“那时候，你就不一定喜欢她了。”
祁蓝音突然笑了，哪有什么如果，这辈子就是这辈子的事，哪有什么如果，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
“不，我还会喜欢她。她爱我，但她在意我的周遭。我爱她，我就满眼都是她，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林外婆也跟着她笑，又轻轻的拍着她的手背。不说话。
一下一下的拍着，让祁蓝音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林姨，谢谢你，我明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我这辈子就她了，我说过我会一直守着她。我走不出来的。”
走不出来了，有人的出现就是这样刻骨铭心。不是不甘心。是因为爱，所以只要看着就好。是因为爱，所以拥有过就值得。
刘娟儿是个极好的姑娘，一直都值得。
林外婆拿了药就走了，她想着小年轻的恩恩怨怨，这一生又多了个遗憾。
她的遗憾太多了。多到不愿意去治病，硬生生拖成不治之症，既然活着尽是遗憾，那么就让死亡变成她能掌握的东西。
————
田埂上多是泥土气，却怎么也挡不住麦子的香。
那浓浓的麦香，很是醉人，甜甜的，柔柔的，忙碌的农民很喜欢，跟着姜北北一起走在田埂上的江符西也喜欢，她恨不得睡在麦地里。
夕阳是极美的。
夕阳下的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一起被拉的很长很长。
江符西瞧着自己的影子和姜北北融在了一起，心里很是高兴。
江符西加快步子和姜北北挤在一起并排走，这样她们的影子也并排了，她什么都想和小北北一起。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往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颗糖果，递给姜北北
“呐，北北姐姐吃糖。”
姜北北将那只提着送礼收到的毛巾盒子的手换成另一只，接过喜糖惊道
“你怎么还留的有，我以为你全吃完了。”
不仅全吃完，还把她的拿去吃了，拦也拦不住。明明林外婆交代过，换牙期少吃糖。
“嘻嘻，专门给你留的。”
姜北北听着很是高兴，甜甜的嗯了声。江符西见姜北北笑了，特别有成就感，便说
“北北姐姐，等我结婚了我就把所有喜糖都给你吃！”
她们那么小哪里知道结婚是什么。
不过姜北北很聪明，对很多事情都能大致了解一二，虽然算不上特别理解，但一想到江符西要和姜冻国结婚，一想到自己不能嫁，她就难受，很难受，对糖也失去了欲望。
“不要，你自己吃吧。”
小姑娘说的很冷淡，饶是江符西再傻也瞧得出来姜北北的不开心。
“怎么了北北姐姐？你不喜欢吃糖吗？”
她可是超级喜欢的！！糖甜甜的，吃了让人很舒服！虽然她的大牙已经很坏了，不过听说会自己掉，还会长出新的，好的牙，她就不担心了。
“佑佑，你很喜欢结婚吗？”
姜北北握着那颗糖果，手心出了汗黏着塑料皮，再过一会儿糖都要化了。
“喜欢啊，刘老师穿的白色裙子，多漂亮多漂亮！！我妈妈爸爸的结婚照上也是！我妈妈好漂亮的，下次我带你去看！我也想那么漂亮！”
江符西说的特兴奋，姜北北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你要是结婚了，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玩了……”
小北北语气透露着忧伤，听得小江符西心里也不是滋味。
“那……”江符西犹豫着，好像必须要从变得漂亮和姜北北之间抉择一个出来“那我不要结婚了，我想和北北姐姐一起玩。”
她只会选择姜北北。因为北北姐姐是她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朋友。
小北北被哄好了，笑容逐渐放肆，虽然没有笑出声，但也带着笑意回道
“嗯！我们快回家吧！姥姥饭要做好了”
“好！”
并排的两个小人，并排的走，窄窄的田埂很是包容的容纳下了她们，肩膀挤着肩膀，辽阔的麦田里，听得见拖拉机的浓烟，看得见泥土路的尽头。在阵阵麦浪中，只听得见一种脚步，只看得见那双扎着麻花辫的瘦小的身影。
只余漫长与温馨。
————
林外婆的胸口又开始疼了。
就在烤玉米的时候，心脏被猛的一拽，林外婆差点没了意识。
只是茅草房的火烧的旺盛，玉米还没烤出香味，两个小朋友还没长大。
林外婆忍着痛将火灭掉，去里屋拿了药，就着井水咽了下去，这才好些。看着刚烤熟的玉米，又看了看堂屋那两个玩石头剪刀布的西西北北，突然觉得该结束了。
去厨房取了玉米，用筷子插好，一瘸一拐的给孩子们送去。
从厨房到堂屋不过短短十步的距离，林外婆顿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人这一生不过时间不停往前走，细胞不停分裂，衰老罢了，细胞也会累。到一定程度谁都坚持不下来。
江符西作为烤玉米的忠实粉丝，一眼就发觉这次烤的玉米不对
“姥姥，这次玉米怎么不香了。”
林外婆揉了揉江符西的小脑袋，声音不由自主的变慢了许多
“怎么不香了？你尝尝，味道还是那个味道的。”
江符西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品着味道，有些拿不准，便问一旁的小北北
“北北姐姐，你觉得怎么样？香不香？”
姜北北对烤玉米不敏感，只要熟了，在她嘴里就一个味，因为很晚了，肚子也饿，于是吃的就快一些。
嘴里嚼着玉米粒，含糊的回答着
“香”
既然北北都这样说了，江符西就没有再怀疑，脆脆的对林外婆说
“香！姥姥的玉米我最喜欢吃啦！”
吃完的玉米棒棒晒干是可以当柴火烧的。
林外婆将它们摆在院子中央，陪着她的还有大黄，大黄摇着尾巴趴在林外婆身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难得的安静。
林外婆摸了摸它的毛，转身去里屋拿了手机，颤颤巍巍的找到林宛和的联系人，照着之前学习怎么用老年机发信息的记忆，摸索着给林宛和发了句话。
便去看看两个小朋友有没有乖乖躺下。
是很乖的躺下了，但是她的外孙女小佑佑小嘴一直不停，小北北很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笑上两声。
姜北北和陆梅性子真的不一样。
林外婆瞧着两人，那慈爱又哀伤的笑充满了故事，人这一生总有很多很多故事。
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以前的事，也总是习惯性的将她们的后人代入那时的她们。
林外婆走近，沿着床边坐下，拍了拍江符西在空中张牙舞爪的小手
“佑佑怎么还不睡呀？你北北姐姐都想睡觉了。”
小佑佑嘿嘿一笑，把刚刚给北北比划的又给林外婆比划了一遍
“今天早上我去赶大鹅的时候，瞧见祁医生和刘老师偷偷见面了！就在刘五爷的麦子地里，祁医生给刘老师送了个超级大的礼盒，那么大，比我都大，也不知道里面装的啥。姥姥，你说祁医生会给刘老师送什么呀，我觉得是超级大的糖！！那种吃不完的糖！”
姜北北则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大的糖，我觉得应该是布偶熊，只有娃娃才会那么大。”
江符西不赞同了
“怎么回是熊呢！刘老师才没有那么幼稚喜欢熊大熊二呢！”
姜北北笑着
“你就喜欢呀，你就喜欢熊大熊二”
江符西红了脸
“我是小朋友嘛，我幼稚一点怎么了。”
姜北北不语，只是一味地笑
江符西急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就觉得应该是糖呀，而且熊大熊二本来就不是大人喜欢的东西呀，她们都觉得幼稚，梅姨就老是说我看这种动画片长不大，她们大人都不喜欢的呀。”
江符西见姜北北光在那笑，不理自己，气的向林外婆告状
“姥姥，你说，是不是大人都不喜欢熊大熊二！你也不喜欢对不对？”
林外婆哪里知道什么熊大熊二，只是听到祁蓝音和刘娟儿见面，还送东西，她有些惊讶，突然想到啥了，就明白了。
又听着两人小小的拌嘴，劝道
“哎呀好啦，熊大熊二姥姥都没见过，下回让姥姥看看，看完之后姥姥再说喜不喜欢好不好？”
江符西非常愿意介绍熊大熊二，并决定明天带林外婆去诊所，在电视上给她调着看。因为礼盒里面装的是什么还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就问神通广大的林外婆
“那姥姥，你说，礼盒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林外婆柔声道
“是婚纱。”
江符西仰着小脸很是疑惑“婚纱？”
姜北北在一旁解答“就是刘老师今天穿的白白的裙子”
江符西长长的哦了一声
“为啥送婚纱？”
姜北北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林外婆则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因为她也拿不准。
小佑佑的好奇心太重，林外婆不忍心不回答。
“那是祁医生送给刘老师的礼物啊，新婚礼物。送礼物一般是没有理由的，只用知道，是带着祝福的就好了。”
姜北北却忍不住了，她一直疑惑，祁医生都和刘老师做那种事了，为什么刘老师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而且今天婚礼，祁医生都没有来。
“祁医生不是喜欢刘老师吗？”
因为喜欢，所以公主和王子就在一起了。
那刘老师又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要嫁。
林外婆一惊，她不知道姜北北会这样问，说实在的，她不想给小孩子说这种事。既然都问了，只是浅浅的说一些
“喜欢……不一定能在一起呀孩子，别管这些了，不早了赶紧睡吧”
姜北北不懂
“姥姥是不是又要说，我还小，长大了就会懂了？”
一旁的江符西一愣一愣的，很是懵。
理是这个理，林外婆心想。但是感觉到姜北北不开心，她就发现这个小姑娘不一般，很早熟呢。
“那北北，你想长大吗？”
“想。”姜北北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她为什么什么都不懂呢，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很多问题都堆积在心里，没有答案，她想长大，想知道答案。
林外婆和小北北对视着，喃喃道
“你和你妈妈一点都不像呢。”
一旁的小佑佑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很不爽，她要刷存在感
“我就不想长大！”
林外婆和姜北北同时朝小佑佑看去，又不解又好奇，林外婆问
“为什么呀？”
江符西其实是凑热闹来的，突然被这样一问，有点答不上来。
“我，我，我看大人们都不开心，就是大人们经常不开心！不像我一样天天开心，刘老师今天没有笑，祁医生也好伤心，然后，然后姥姥你也是，你今天就和平常不一样，嗯，嗯，我很喜欢现在这样，如果长大了就不能天天开心了，我就不想长大了。”
林外婆听到江符西说自己和平常不一样，心就凉了。
原来自己真的时日无多了吗？
林外婆叹气，心口又是一痛，险些让表情失去控制，她再难受，也不能让小孩子看到。
“很好啊佑佑，天天开心。天天开开心心的。”
林外婆声音很慢，却能直击人心，让两个小朋友感觉是从天上发出来的一样。
林外婆弯弯眉眼，像是麦子，柔得很。
佑佑，天天开心，一定要幸福，姥姥会保佑你的。
还有北北也是，也要开开心心，也会幸福的，一定。
姥姥看着呢。
林外婆安抚好两个孩子，回里屋，躺在床上，眼前逐渐混沌，她有些困了，累了，该睡觉了。
孩子们，姥姥看着呢，在天上看着呢，以后你们抬头，看见星星，就看见姥姥了。
…………
林外婆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第二天姜北北瞧见的时候，还以为林外婆是累的，在睡懒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