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殖质

    好痛。

    -

    「弦君,我一直喜欢着你、请和我交往吧!」

    中学的第一学期才过了一个月,同级的女生里就有人来告白。面前的女孩满脸通红地埋着头,倾吐心意的声音也相当微弱,只能瞧见她柔软的发丝上映出的反光,随着颤抖的身体一并抖个不停。

    「…抱歉…我好像不太喜欢你呢。」

    「……呜、欸……」

    这么说过之后,她好像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抬起头时露出的双眼已经盈满泪水。弦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又迅速意识到什么,从兜里拿出手帕递了过去。「等下、不要哭了,我没有想让你难过…是A组的佐仓、对吧?」

    「弦君…知道我的名字…?」

    「嗯,我当然知道了。网球社被选为首发成员的一年级生,其中一个就是你对吧?好厉害啊,听说一年级连替补很难选上的!」

    「那是…因为我,小学就在打网球……」女孩的脸唰一下地红了一片,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能嗅到上面清洁的余香,是古雅的茉莉花香味。

    「即使是那样也很厉害。我结束部活的时候偶尔也会看到网球社在加练,那么艰难的练习,你都挺过来了。我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佐仓是了不起的人。」

    收下递回的手帕,弦温和地笑着。「正因为这样,我也想要你能够找到更适合你的人。要找更了解佐仓的,更珍惜佐仓的孩人。恋爱不是从远处看就能成功的,更重要的,是为了某个人而付出的那颗心啊。」

    觉得很漂亮。起跃时有力的双脚,柔软美丽的长发简约地束起、尽情流淌的汗水也是。为了梦想在赛场上拼命的身姿非常闪耀,所以真心实意地觉得、她是很好的孩子。

    -

    「哦呀,小弦,刚刚放学吗?」

    「啊、下午好多惠奶奶。我正准备回家。」

    「这样呀,那刚刚好……拿着这个,是院子里刚刚摘下来的蔬菜」

    「这么多…!抱歉奶奶,要拿走这些好像有点……」

    「没事没事,不客气地全拿走吧。上次你愿意帮我整理园子,这是那时候的谢礼。现在的孩子都很讨厌堆肥和土地,要么就是害怕虫子,要找到帮手实在太难啦」

    「这样啊……」

    沉甸甸的纸袋里装满了新鲜的绿蔬。饱满的茄椒类植物堆得满满当当,绿叶则惹眼地从袋口窜了出来。上面沾着泥土和露水的香气,光看就觉得很满足。

    弦抱着几乎让他看不到路的一大袋蔬菜,不好意思地笨拙地低了低头。「那也是我擅自要胡来的啦。毕竟我也是…很喜欢多惠奶奶的菜园子。想要看到蔬菜茂盛生长的样子嘛。」

    「呵呵、所以才说像弦这样的孩子已经不多见啦——」

    觉得很美好。生命竭力成长的身姿,明明孱弱却要努力将藤条缠上爬架,种入泥土、陷入黑暗也不觉得孤寂,将自己的形状蓬勃成饱满的果实。

    觉得很有力,无论啃食什么都要努力活下去,幼时带刺的蠕虫有着不让自己被伤害的美丽纹路,成长后蜕变,拥有了翼展就能一飞冲天。

    连带着这孕育生命的土地也是,全部的全部,都没有觉得肮脏过。

    -

    学校教导的射法八节已经烂熟于心,用来参加大赛和拿取推荐就要遵循礼射的步骤,但对于弦来说,一箭中靶的时候是最为爽快的。

    辅导教师提到过「正射必中」。

    只要按照正确的方法射箭,就一定能够命中。将动作的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都扭转到正确的方向,那箭矢就没有不中的道理。

    同期的社员们都会在弦射箭时偷偷旁观,从入社到二年级,他的名声已经传播到了其他社团、会让无关的学生们在弓道场外探头探脑地观看。「致神射手君」——偶尔弓道场外的鞋柜会放着写着这样字迹的情书,亲眼看过他射箭的人都不会怀疑。

    从足踏到残心,每一个步骤都教程一般完美、或者说出差错反而才是奇怪的。箭矢脱离弓弦向靶子的方向前进,最后稳稳固定在了正中心。

    因为在弓道场中心凝神拉弓的少年——对他来说,「做到正确」是不需要任何犹疑、也无需动摇的事。

    -

    「哥——」

    「呀,弦。」

    窗边的书桌旁坐着直到刚才还在闭目养神的房间的主人,房间里播放着一首有韵味的外文歌曲,女声浅浅地吟唱着,偶尔会被错认为风的声音。

    弦占据了杰的床作为座位,看着对方摆弄手里的吉他。记得这是哥哥中学时买的,却不知道原来他还会真正地使用。

    关节鲜明的少年的手在琴弦上拨动,经过几声轻轻的试错后,准确地拨出一段歌曲的旋律,此时胶卷中的女歌手正含情地唱出一个高音,让弦不自觉地有点晃神。

    「好厉害…哥、好厉害!」

    「只要掌握了规律就是谁都会的事情哦。」

    「又在谦虚了——我就做不到啊。」

    「哈哈、因为弦从小就五音不全啊。」

    「竟然直接说出来了!」

    厉害就是厉害啊。我丛来都不会对哥说谎。

    无论什么都能迅速掌握、但又不会小瞧任何人,这种时候也会自谦的哥哥。不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会认为自己强大就能够任意蹂躏他人,而是对弱小者也愿意伸出手帮助的哥哥。

    一直,一直。

    就像是哥哥一样,我活到了现在。为了更接近心中的光芒,每天都好像是奔跑着一样努力,为了能够紧紧跟在他后面。

    好痛。大腿的表面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一样。是蚂蚁,还是蜘蛛?这里是在哪里?是在土地之下吗?

    痛楚,瘙痒,灼热,复合的感觉从表皮渗透进肌肉,再去啃咬包裹在里面的骨头。难受得想要让人就地乱滚,却感觉不到支撑身体的末端。…但是,太好了,因为疼痛的缘故能感觉到双腿,只有这双腿可以动弹。

    漆黑的世界中闪烁着微光,对面好像有什么人。松散的长发披在肩上,穿着白色的、带血的衬衣。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似乎和需要光亮的弦不一样,更渴望这片黑暗中最深处的东西。

    「等等、…等一下!」

    弦想要追上,因此加快了脚步,最后跑了起来。赤裸的脚底踏上的地面像是热砂一样温暖、同时又禁锢着步伐的前进。都已经拼尽全力地追赶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等一下我啊、哥、——」

    叫出了那个称呼之后,那个人终于停下脚步,愿意回头施舍一个眼神。但那眼神——是看待无价值之物时会露出的眼神。

    像是覆盖透明眼睑的爬行类,像是撕咬羔羊的掠食类。对于有着这样眼神的那个人来说,弦的存在连物品都不如。

    「…、!喂、」

    弦伸出手——尽可能地发出声音,尽可能地再让自己能够触及到那道背影。因为腿已经动不了了,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向下沉没。大量的虫豸和植物的触须和苔藓从泥土中争先恐后地翻上,吞吃着这片混沌中唯一的血肉。

    「把哥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啊……!!」

    在彻底被腐殖的军团淹没之前,这是弦能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

    夏油杰有一个弟弟。名字是夏油弦。

    弦比自己小三岁,出生时是早产儿,在保温箱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脱离了危险顺利成长起来,身体又没能好好发育,一直要比同龄的男孩子矮上半个头,瘦弱得像是挂着一层皮的骨架。

    信奉大男儿之类之类传统教育的父亲并没有对他的优秀抱有太多期望,只希望他能够过好自己的人生,不被他人欺辱。母亲又因为幺弟的体弱而去多余地疼爱,从来没有像对待自己一样去高度要求。

    他很弱,被邻居的坏孩子欺负是家常便饭,稍微一摔倒就会哭。但是这也是他身体的缘故,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斥责。

    「杰要好好照顾弟弟,他一个人很难好好生活。」

    「嗯,我知道的。」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

    弟弟很可爱,稍微懂事一点就开始像小鸭子一样跟在身后,到哪里都片刻不离。还会学着杰的样子去挥拳,即使根本没办法打翻欺负人的坏孩子,也会当作空气中真正存在敌人似地去挥动。

    最开始是觉得,即使一直保持这样也无所谓。弦一直很弱也没有人去苛责的话,不去努力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如说这样的话会更轻松,杰觉得他成为什么样的大人都可以,但不一定非要成为自己这样的存在。

    只是,他一直在用时间填补着先天没有的东西。小时候爱哭鬼的样子好像是说谎一样,混在低年级男生中踢着足球、摔倒了也只是擦擦脸蛋爬起来的那孩子,靠着切实的努力在向自己一步一步走近。

    「他真的很努力呢。你不觉得吗?」

    【…■■、■…】

    浮现杰身边的阴影,是从小伴随在身边的怪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驯服后,就能将其作为自己力量的延伸使用。而这样强大的力量,别人看不见,弦也察觉不到任何气息。

    最一开始差了这样一截的话该如何填补呢。…说实话的话,也许根本填补不了吧。

    可爱的,可爱的、……又很可悲的弟弟。

    父母,弟弟,都是重要的家人。

    是这样的。

    虽然是、这样的。

    【但是,也不能网开一面。】

    【他们的原罪,由我来宽恕。…将此作为最后的祭奠,我会继续前行。】

    这并不是什么「作为恶人应该做的仪式」。而是为了褪去稚羽飞向明天的、唯一的方法。

    -

    我其实知道。网球部的那孩子是看中了我的外表,又想融入她班级里的小团体才过来告白的。「能让弦君当男朋友的话该有多面子」,因为帮老师送文件时路过了A组的教室时,听到了女孩子们在其中大肆交谈的声音。

    我其实知道。湿润的泥土会弄脏新买的球鞋,堆肥则会发出恶臭,实际上就是粪尿。多惠婆婆的园子偶尔会被好事的老人团体指摘,都是因为种植期的味道所致。在泥土里爬行的蠕虫会将叶片咬出小洞,它们的刺让皮肤红肿;在空中飞行的蝴蝶没有任何思考,只是为了生存进行僵硬的活动和□□、对天空也没有憧憬。

    我其实知道。

    在做那些,多余的弓道动作时。

    我都会想「真麻烦」这件事。

    虫子的死尸不停堆积,撕碎的蝶翼覆盖在上面,又长满潮湿的绿藻。真菌和细菌和腥臭与馨香交织缠绕,将原本的肌肉,一点点从骨骼上代谢下去。

    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开始慢慢地,在心中汇聚。

    -

    眼前的虚影缓缓重合,是一片明亮的乳白色。眼前有两个活动的色块,在发出什么声音。看大小应该是人。他们在说什么?

    弦这么想。他还是没办法移动全身。也没办法出声。眼睛倒是睁开着的,但是怎么睁开的、关于这点没有任何记忆。

    这里是哪里呢。爸爸和妈妈知道我在这里吗?

    哥哥的话,应该能找到我…

    「都说了多少次了,五条先生!他的情况并不乐观。虽然恢复了意识,但并发了严重的失语症状和认知障碍。根本不适合交流!在证明是否是失血引起的脑部疾病之前、他说的话都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啊」

    「吵死了我打电话呢。啊硝子,我现在在■■医院…

    情况还好。我找到杰的弟弟了。就是医生一直在旁边吵个不停,认知障碍是什么玩意儿啊?——这家伙,说话也根本像是没在听,但看上去又不像是被诅咒了…」

    色块靠近了些,就在弦的眼前。大片的白色和黑色,还有两轮纯净的天蓝。

    「…就是说,是脑子出问题了?

    那边的医生。说明下情况」

    「我刚刚就一直在说明…夏油君虽然保住了一命,但在送往这里时心脏已经停跳了数分钟,这段时间多少会对他的大脑产生损害。

    虽然影像学的检查没有显示出问题,但他的意识还是无法和他人产生交互,这就说明还需要更加精细的检查…当然,是心理障碍的可能性也比较大,毕竟,那种创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瞬间的事故…」

    更像是被某种东西、一点一点蚕食吞噬的。

    「——这样啊。准确一点说的话,就是他疯掉了。对吧。」

    「…还不能这么轻易就断言」

    「行了,你出去吧——顺带,我是这方面的人。病人我接手了。」

    「这个证明、是…」

    -

    悟一把掐住面前的人的下巴和脸颊,毫无尊重地晃了几下。——这是张轮廓和杰如出一辙的脸。前几天在新宿见到的那张脸,和面前的这张脸大概有三年的岁月差。细看的话带着一点中学生的圆润,眼角也不相似——是啊,这才不是杰,但是从中找到过去的遗影的自己也确实存在。

    可恶到极点了。

    深褐色的眼睛是两面镜子,没有任何情绪,也像是根本不会眨动一样直直倒映着自己的六眼。悟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带上更多情绪地、低沉出声。

    「如果听到的话,就回话。

    一直这样睡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吧,中坊(中学小子)。」

    「……」

    「没反应吗。也是啦。你的脑子出问题都不奇怪,那个医生也讲了。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你都得告诉我才行。

    ——关于你拥有的咒力和术式。

    以及这所医院的咒灵、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产生、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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