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

    站在身边的二人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异常。母亲挎着她最喜欢的包包，父亲穿着参加宴会时才会拿出来的高级西装。正在笑着看向自己这边。

    「哎呀，弦君，」母亲伸手，将弦鬓边杂乱的发丝梳到耳后。「你是不是瘦了？」

    「弦。」父亲看上去有些担忧。「不能太勉强自己啊。」

    嗯，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你们是要去哪里吗？

    「……」

    没有得到回答。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再看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装满了温柔的灰雾。弦上前一步，却发现双亲都转过了身，没有响起脚步声——这时他才发现，两人都没有穿着鞋子。

    未知的恐惧感尖刀般在脑内搅动，弦立刻伸手抓住了他们的手臂。但无边的黑暗犹如午夜的潮水，无声无息地蔓延到脚下，翻涌的泡沫包裹住这两具躯壳，将他们缓慢地吞噬下去。

    还在岸上的人拼命试图挽回、但再怎么用力都没用，这场拉锯战一开始就定好了结局。曾经身为双亲的□□脱线人偶般歪斜着脑袋，这时沉沦的意识浮出水面，弦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让这一切都转变成了清醒的梦境。

    「……」

    他不再付出力气，就这样松开了手。也没有说任何道别的话语。黑暗很快彻底吞噬了面前的一切，和记忆中的一样…什么都不剩。

    没有留下可供凭吊的躯体，到底是出于怜悯还是厌恶？

    至少…无论是哪边，我都再也无法和他们说什么了。

    黑井和天内站在面前，这里是明亮到有些晃眼的世界。花瓣从天上飘下，四周围满了正在鼓掌的人。简直就是模范化的天堂，连空气里也有奶与蜜的甜香。

    但是她们没有露出脸，而是怀抱着有着明媚颜色的大轮的花束，彼此牵着手。惊人的生机茂盛蔓延，花朵和枝叶将伤痕和血迹遮挡。

    杰远眺四周，不想继续再去看她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到如今，我还在利用你们。」

    我不想再听到由自己拾取记忆碎片、为了救赎自己而拼凑成的冒渎的救赎。那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是你们的本心。

    你们不可能吐露祝福，事情变成了那样，能残留的仅是诅咒而已。我对此再清楚不过。

    「但是，」被子弹击碎头颅的少女轻轻出声，「我说的都是真的呀。」

    「…无论如何，」满身是血的的女仆向这边鞠躬，「你都一直陪在大小姐身边。」

    杰伸出双手，不是为了拥抱，也不是为了挽留。他稍微低下头，对她说。「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了。」

    下一刻，他按着他们的肩膀，向前一推。就好像后面就是万丈悬崖、染血的灵魂消失在了回荡着鼓掌声的半空。与此同时，粘稠的血潮从四周涌来，随着月亮呼吸的频率将密集的人群吞没。杰站在中心，他捧着两束已经枯萎的花朵，只是看着这片血海形成。

    -

    「没关系？」

    「…………、…啊啊，…欸？」

    「你一直在呼、呼的哦。」

    意思大概是呼吸很重吧，现在也确实出了一身汗。弦在薄暗笼罩的室内睁开眼，确认到四周仅有窗外晴朗的月光、却清晰地描绘出陈设的轮廓。一个小毛团子正扒着床沿，踮着两只脚爪看着弦。「呼——」

    「是熊猫啊…晚上要乖乖睡觉哦。」

    「熊猫是夜行生物。」

    「并不是吧…不过会了这么复杂的四字词语啊，真了不起。」

    弦暂时没有想要起身，让意识完全沉浸在梦境里就会这样、比一直活动还要累。他伸出手往熊猫毛茸茸的脑袋上一扣，轻轻揉了两下。…这段时间里，夜蛾先生偶尔会将这孩子带到高专。据说是傀儡咒术学的集大成之作，虽然这样看来非常毛绒可爱，只能一直提供治愈能量而不是咒术能量就是了……

    「擅自跑出来的话，夜蛾先生会担心你。」

    「睡不着嘛。」

    「要和弦哥哥一起睡吗？」

    「不想和男人一起睡。」

    「诶诶……」怎么这样。

    闭上眼睛酝酿几秒，弦深吸一口气，撑起身体。他简单整理一下睡乱的头发，让咒灵把一旁的轮椅推近些。「那我们稍微走一走，然后哥哥把你送回房间。这样可以吗？」

    「姆……」

    「说定了哦。」

    从万分眷恋的被窝里挣扎出来，再披上暖和的外套。弦现在已经能靠自己的力量顺利坐到轮椅上，由先前产出的咒灵（miracle：百变怪一样可以伸出长长手臂的孩子，咒力已登录）在后面推着，再把想爬上床的熊猫抱到怀里。

    虽然分不清幼年咒骸和幼年人类的区别，但既然都是幼年，就不能让他一个到处乱窜。喝掉硝子小姐调配后随便乱放的黑暗药水就糟糕了。

    他们移动到走廊——照明开着，深夜的高专和白天一样，基本上都是寂静的状态。熊猫在弦的怀里挪动了几下，弦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是在和咒灵伸出的触角玩耍。

    「熊猫身上有香喷喷的味道呢。」

    「正道准备的洗澡水，里面有粉色的泡泡。」

    「入浴剂是草莓味的啊…」

    -

    「夏油…大人…」

    「……？」

    从睡梦中觉醒时，杰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从鬓角一路淌到耳廓。花了大价钱铺装的地暖正常运作，室内甚至有些热。做梦做到出了满头的汗，这副样子可不能让两个孩子看见。

    他擦掉额上的细汗，翻身下床。门开着，走廊的光从外面漏进一点点，又显露出两个小小的影子。

    杰走近她们，双胞胎的其中一个——美美子立刻扑了过来，用颤抖的身体索取拥抱。「夏油大人…！」

    旁边的菜菜子看上去也有点要哭了，一直害怕地抿着嘴唇。有些不明就里、他先是轻轻回应了拥抱，然后再询问。「是做噩梦了？」

    怀里小小的脑袋上下蹭了蹭，还听到了细细的抽泣声。「梦、梦到…美美子…还在那里…」

    「……」

    「夏油大人一直都不来…到处都好痛、又好想哭，但是一哭就会被打…」

    「……美美子。」

    拍了拍孩子的后背，杰将美美子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则伸出去，示意菜菜子好好抓住。三人穿过由两个小孩子走、就会显得有点可怕的走廊，来到厨房。

    可可粉倒入饮料机，再进行加热。最后倾出两杯漂着热气的热可可。双胞胎各拿到一杯。她们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头顶落上了同样温暖、又非常令人安心的手掌的触感。「没关系，那是梦。」

    「但是…」

    「你们是值得幸福的。…这里是现实，是幸福的现实哦。」

    然后，这之后的道路会通往真正的天国。属于我们的楽土。

    -

    日子一天天地冷下去，在人们期盼着能够回温的当口，夜里的东京下了一场雪。细小的雪花没能积攒起来，却象征着又一波降温。果然在第二天、就是需要用围巾和手套将自己裹严实的天气了。

    简直就像是那个夏天不曾存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世界都在忙碌地运转。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圣诞节就这样过去，时间向前推进，今晚的十二点一过，就将是新的一年。

    「嗯，…这样看上去怎么样？」

    「完美！根本不像是假腿呢。」

    弦控制着轮椅转了一圈——虽然没什么必要。他在穿戴式假肢外面套上了衣物和鞋袜，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坐在轮椅上的普通少年。硝子在旁边呱唧呱唧地鼓掌，悟看上去一整晚没睡，正在打哈欠，这么说来昨天刚好有一款DS游戏发售…意料之中。

    「不能站起来的话就没什么用吧？不打算用实用假肢吗」他别开墨镜，擦掉了眼角因为哈欠冒出来的泪花。

    「那个需要伤口再稳定一点，而且也得大量地练习。现在保持这样就好。」弦摸了摸没有感觉的假肢关节。

    「也是。」

    在高专生活的这些日子里，弦主要做的就是学习咒术常识和术式的研究。他本来就擅长通过高效学习获得知识，前者自然没什么难度，后者也没有遇到太大的瓶颈。而且和咒灵操术相同，自己力量的形态非常单纯。

    再加上时不时的偷溜、使役的咒灵数量渐渐增多，弦也学会了利用它们进行再次培育。一开始只是软趴趴的百变怪miracle，现在已经变得相当强了。

    但依旧是一个手指就能解决呢——虽然悟先生这么说。

    弦还没有亲眼见证过这个人的强大，或者说咒术师的任务之类、他一直都没有条件接触，之后大概也不会。经过夜蛾的几次通知，他知道了上层好像准备把他当成驻守重要场所的棋子使用，相当于结界的界眼。毕竟在他展开术式的场所、滋生咒灵是不可能的，有异物侵入也会立刻被察知到。

    并不觉得这么做过于保守，因为自己确实无法战斗。缺少双腿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

    「弓道要不要继续？现在蛮多咒术师也会用弓诶。你得再准备一个自卫的手段。」悟先生这么提议过。

    弦当时愣了一下，立刻笑了笑、却是那种阴冷的氛围。「这么说，悟先生就会在这件事上为我帮忙了？」

    「什么时候得出了这个结论啊。是高专会提供，所以是夜蛾想办法。」

    「好吧，那么…」

    -

    上报的要求根本不符合现代常识，但不愧是咒术界，法网无法限制。最后，弦得到了他想要的帮助。

    「铳刀法和咒术师不搭边、吗。」

    被悉心打包好的「防身武器」静静躺在盒中。这种工具在不被任何人所握的时候，也会呈现出危险的氛围。

    和弓的修行没有敌人。弓道的靶永远是静止的，因为真正的敌人在自己的左胸。但现在，弦已经有些理解不了那样的概念了。…只会一味质问自己，也许也会走上像哥哥那样的道路，那现在的自己会选择新的。

    「92F…的长款改造式。更大，更重，更强。悟先生要来试试看吗？」

    「没兴趣。…你不是学弓道的吗？小孩子拿这个没事儿吧。」

    「不会随便把枪口对着人的。」

    真枪有着明确的敌人，从诞生开始，就只是为了夺走生命而存在。我会用这种方法甄选敌人，手握这种权力的话，无论是否缺失了肢体、都能够找到以前的自己。

    「弦君～我想试试看。」

    「啊硝子小姐…小心后坐力。」

    「安啦。当我是谁。」

    硝子在旁边试射（动作很娴熟），弦坐在轮椅上，悟则撑着他的椅背打着DS。被外放的游戏音吵到，弦回头看看，「悟先生今天没有工作？」

    「没有。」

    「不回老家吗？硝子小姐也不会回去过年的样子，咒术师似乎都很喜欢一个人待着啊。」

    「……我在这里更自在。」

    「那，跨年的时候如果没有事的话，就一起来煮火锅吧。」弦笑了笑。

    「…啊——那我要煮魔芋进去，收尾要杂烩粥，还要吃冰淇淋。」

    「收尾我是面条派的，硝子小姐也已经同意了哦。至于冰淇淋什么的…和锅已经没关系了」

    「怎么可以放面条啊，我说是粥就是粥。而且要多放米。」

    「悟先生是只喜欢吃软食的小孩子？」

    「…………哈？」

    「打个比方而已。嗯，是乌冬还是荞麦面…」

    「别擅自决定…乌冬」

    「好的。」

    得记得在那之前采购才行。拜托食堂的工作人员应该就可以了…

    弦往后一靠，将自己彻底放松在轮椅上。硝子早就对试射失去兴趣，物归原主后就先走一步、去做她最近忙的解剖实验了。悟似乎没什么事，却不打算离开，跟着弦一路走到图书室，现在趴在桌子上打着DS。

    除了按键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忍一忍的话还是能够看进去书。弦振作精神，从轮椅旁边挂着的包里取出了笔记。——最近看的是一本咒术常识相关的旧书，内容零散虚虚实实，总是需要挑拣其中真正有用的信息。

    嗯…？……没有带笔。

    这才回想起是把钢笔忘在房间里，这种等级的粗心…他暗自懊悔——不能记录的话会很麻烦。但又不太想去看别的。

    这里是图书室的话…

    阅览区的长桌旁放着杂物盒，咒灵从那里探出头，生长出触手在其中搜寻几秒，然后将战利品交到弦手中。…是一支沾着灰尘的圆珠笔，在纸上划了划，还能用的样子。

    「那个。」

    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弦抬起头，发现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继续低头，而是撑着脑袋看着这边。眼神被墨镜遮挡，让人看不出他视线的落点。「杰的笔。」

    「……还能用的。」

    「……」

    他不阻拦，也不再干涉，而是干脆就这样趴在了桌子上。从刚才开始弦就在想、既然没有事的话回房间休息最好，跟着自己这个一看起书就不会说话的人，怎样想都不符合悟先生的性格。

    心中稍微涌起了一丝可爱的猜想，又迅速被弦熄灭。他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投入到面前的书本中。

    离新的一年，还有一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