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北部近郊的一条长巷。
阵阵清脆的马蹄声渐近,踏飞一地落叶,声音在尽头一间院子前停下。
只见院门外立着两人,一见到马上之人,即刻行礼道:“主子。”
明若寒略一扬手,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问他们二人道:“人在里面?”
“是,只不过因为昨夜刺杀的事,受了些惊吓,精神有些不好,总是追问一个叫“绿绣”的人。”
明若寒情绪没什么变化,道了声“好”,便进了院中。
院内陈设简单,很是清贫,一眼看过去,只三间房。
院中摆着张石桌,有一着学子装的青年坐石墩上,背对门口,仰脸望着院外一棵极高的垂柳,枝条随风摇曳,一摆一摆,宛若跳舞一般。
明若寒没有刻意放轻动作,踩着重重的脚步声朝他走去。
坐着的青年闻声回头,“绿—”
惊喜的面庞在触及来人陌生的容颜时彻底失色,“你是谁?”
“是来审问我的人吗?”
明若寒走至他面前五步远的位置站定,眼神漠然,“江柳青。”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江柳青秀气的面上浮现出不解和惶恐,腾地站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说完,又着急道:“小绣呢?他在哪儿?”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就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江柳青双拳捏紧,通体读书人文弱的气质,可自有一股子傲劲,“你们把绿绣怎么样了?他到底在哪儿?!”
说这话时,似乎已经用了他毕生的勇气。白净的面庞憋得闷红,明明很害怕,瘦削的身体都在发抖,可还强撑着装出一副气势滔天的模样。
明若寒心知肚明,并没有揭穿他,平声道:“我问你,绿绣行刺姜国公前,可有跟你提及过。”
“行刺?”
江柳青面色煞然变白,“你说小绣他去行刺姜国公了?”
他摇着头,难以置信地重复,“不可能,这不可能的。他不会做出这事的。”
明若寒抓住话中的疑点,“你如何肯定他不会?”
“因为他很感激姜国公!”
“你说的感激,是拿着匕首,一刀刺进信任他,所以前去赴约的姜国公的心脏里,差点害得他丧命?这叫感激?”明若寒语气尖锐,情绪略有失态。
“小绣他真的这么做了?”江柳青仍是不信,执着地反问,“我不信你的话,昨夜还有人要杀我,谁知道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我要见小绣!我要见他!”
江柳青情绪越发激动,绕过石桌就要往院门口走。
然而一记话音令他彻底僵住。
“他死了。”
这三个字在江柳青的耳朵里打转,却怎么也无法在脑海中理解。
死了?什么叫死了?
一个好好的人,前几日还跟自己笑着说话,说自己这次科举肯定能高中,不会再落榜了。
他当时还笑他的过分肯定,与他打趣,如何也想不到,几日后他就彻底失去了消息。
再有,便是今日的死讯。
明若寒眼观着他,冷然地审视他的每一个情绪变化,如明镜般,试图在里面找出一丝不对的地方。
江柳青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仿佛突然老了很多的样子,五官扭曲,背影逐渐佝偻,几许呕哑难听的哽咽声从喉咙里滚出,痛苦到了极点般,连哭都不会了。
明若寒依旧一脸冷漠,在事情没有定论前,人做出的任何反应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他漠然陈述着,“绿绣骗姜国公说他得了重病—”
话没说完,就被人声嘶力竭地打断,“他没骗!”
江柳青看向明若寒,双眼通红,却没有泪水,然而五官都在打颤。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是没有泪的,这一点,明若寒感同身受。
母亲下葬时,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他当时捧着黄土把母亲一点点盖住时,脸上也是没有泪水的,只是心痛得像是要死了。
“小绣在离开国公府后不久就得了重病,大夫说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不相信,就到处借钱买药。可是那些人都不肯借我,我没办法了,就想到了小绣原先侍奉过的姜国公,所以就去找了他……”
说到此,明若寒眉头微蹙,眸光锋锐地打量了眼前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当日在围场姜国公保护的人是你。”
江柳青表情空白了几许,盯着他的面容,恢复了些记忆,记起了面前人。
“原来是明大人,对了,那日你也在的。”
他木然地说起,仿佛无论再有何事都无法令他动容,“为了小绣的病,我偷偷潜入围场,终于碰到了姜国公。正想跟他说明情况,谁知却遇到了小王爷二人。
“我在州里读书,因为成绩还不错,被先生引荐着见了不少达官贵人,其中就有他们二人。只是不想后面时常会受到二人的刁难。那日我本以为会如往常般被二人一通羞辱,却没料到姜国公竟然肯为我说话。
“我感激他,又害怕被小王爷记恨上,所以没跟姜国公道谢便离开了。后面姜国公不常外出,我也就没了机会。”
所以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宁泽殊也不认识这人,可是却出手帮忙了。
明若寒暗自压下心思,继续问道:“这只能证明绿绣重病一事不假,可他骗姜国公见面一事要如何解释?”
“我……”江柳青果然哽住,对此他无从辩驳,“我不知道。”
“只是小绣在得知生病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越发忧郁。我不忍心见他如此,便跟先生告了假,回去陪他。
“有一次,我醒过来发现他不见了,出去找了他一整天。天都黑了,回来却见他就在这院中坐着……”
回忆起这个,江柳青神色少许怔忪。
也是在这院子里,天色蒙蒙的黑,夜色似雾,披散下来。
找了一天,失落而归的江柳青内心绝望地推开院门,吱呀一声,视线上扫,突然发现了石桌边坐着的人。
背对着院门,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江柳青先是一惊,随即狂喜扑来,喊道:“小绣!”
他狂奔过去,丢了读书人特有的稳妥气质。到那人跟前,一把子将人拥住,亲密无间,“去哪儿了?吓死我了。”
怀中的身躯瘦弱,他本来就弱不经风。打生病后,每日吃不下去饭,人就越发瘦了。江柳青痛心难当,每日恨不得掏出心肝来将他护好。
好一阵叹惋,怀中的人突然出声,“哥……”
与此同时,江柳青感觉手臂被人拉了下,他稍稍退开身子,低眉瞧着他,“怎么了?”
绿绣脸上已经没多少肉了,瓜子小脸上两只无神的大眼睛,灰扑扑的,毫无生气。看得江柳青心脏不住地颤,“你说,哥都听着呢。”
他语气越发轻柔,就怕一个不小心,眼前的人就散了。
绿绣抿动双唇,微微扬起下巴,眼神聚焦在江柳青的身上,“哥,你多年考取功名,却都没中。先生虽说是因为你文采不够出色,但我知道,是因为咱们没有势力,也没有足够的钱。”
“你……”江柳青怔然,这些事他从来没跟绿绣说过,自己虽然清楚,可却不想这个弟弟为自己担忧,“你说这个做什么?”
“之前没考上,不过是哥的能力还不够。今年科考,哥一定可以的。”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就是为了不让绿绣看出异样。
绿绣却摇了摇头,抓着他胳膊的手指收紧,“哥,你有能力,就是那些人太势利了。”
说起这话,他黯然的双眼爆发出燃烧着熊熊烈火般的晶亮,像是抓到了希望,“不过你放心,这次就不怕中不了第了。有人会帮你的,只要……”
他话声一顿,突然噤声,仿佛谈及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什么?”江柳青一脸不解,不懂绿绣为何出去一趟突然就变得说话支支吾吾起来。
心里多少不安,用手掌捧起他骨骼突出的侧脸,“小绣,哥唯一在意的人就是你。”
“你我虽不是亲兄弟,可自打我在房前捡到你时,就打从心里把你当成了我的亲弟弟。当年是哥无能,没钱给你过好的生活。幸好后面遇到了姜国公,他对你不算亲厚,但人还是不错的。”
绿绣听到“姜国公”三字,眼神略有触动,“是啊,姜国公真是极好的人。他给我钱,给我买好看的衣服,还总是夸我长得好看。他真是这世上顶好的人了,可……”
嗓音一哽,绿绣墨黑的眼瞳中已经蓄起了泪水,“可我要对不起他了……”
“什么意思?”江柳青疑云加深,慌神为他擦拭眼泪的同时,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哥说。”
绿绣垂泪摇头,伸出双臂拥住了江柳青,“哥……”
江柳青为了让他的手够得不那么费力,蹲下身子,偏头道:“你说。”
“我希望哥哥能够高中,做一个清白的好官,以后帮助像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但这世道,没有势力是做不成这些的。哥哥,你要明白这个道理,以后若我不在了,你需牢牢记得这些话,不要为我伤怀。”
江柳青觉得绿绣是因为得了重病,心情抑郁才会情绪如此波动。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四周能看的大夫都看过了,说是治不好了。
他一个只会读书的人,什么都做不了,能做的只有每日到庙里为他祈福,在家里抄写佛经,祈求上苍能够看到他的苦心,让他弟弟可以不药而治。
然而却没想到,得到的是弟弟的死讯。
听完这些,明若寒眼神几不可察地深了些,“绿绣先前住在哪间屋子里?”
江柳青手指颤巍巍指向顶头那间屋子,气息脆弱,“那里。”
明若寒立刻朝那处走去,进到屋子里,打眼一扫,屋里摆设统统清晰。
他眼神在床边一定,直奔那处而去。
先将枕头被子掀开,什么都没有。再一掀铺设的褥子,一块红布赫然出现。
里头微微地鼓囊,包着什么东西般。
明若寒拿起它,将包在外面的红布掀开。江柳青慢步进入屋内,心痛地瞧了眼弟弟的房间,突然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
“这是什么?”
只见明若寒的指尖捏着块玉佩,料子一看就很上乘,不像是会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江柳青几步走过去,看清了,更是摇头,“这不是小绣的,也不是姜国公送他的东西。”
“不是他的?”
明若寒眼底寒芒阴现,盯着手中玉佩,若有所思。
当时,十三说起江柳青遭遇刺杀时,还说了个奇怪的点。就是有一个刺客专门进了一间空屋,暗卫们堵过去时,他正在床畔,伸出手,像是要翻床。
明若寒记起这点,结合江柳青描述的内容,才会直接奔赴床畔,不想会找到块玉佩。
看来确实是有人授意绿绣这么干的。
他细细摩挲着玉料,因为对此了解不多,只知用料不凡,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打算叫人顺着这玉佩再去查查,明若寒便要转身离开。
却被江柳青拦住,“大人,能不能告诉我,小绣是因何而死?刺杀姜国公绝非他本心,可我也不明白,他到底因何要如此做?”
江柳青的双眸充满悲戚,搁在一般人,绝对忍不住说出太过残忍的话,再令他徒增悲伤。
可明若寒不会,认为即便隐瞒,也无甚益处,便道:“有人拿你的功名诱惑于他,要他杀了姜国公,而这玉佩便是信物。”
江柳青双瞳猛缩,宛若心脏被人突然剜出来般,表情痛苦地看着他,“他为了我的功名……为了我……”
明若寒没有再说什么宽慰他的话,提步离开。
屋中江柳青回忆着这话,那段几日前的记忆,绿绣的话忽然全都变了意味—
“哥,我真心希望你能高中……”
“不要为我伤怀……”
像被突然抽走了背脊,江柳青弯下腰,掌心抓着胸口,艰难地抽息。
往日的记忆上涌,从绿绣四五岁开始,爹娘刚刚去世的他捡到他,觉得是上天赐给了他一个新的家人。于是将他带回了家中。
绿绣从小就长得可爱,开口叫“哥哥”的时候,江柳青心底里总是甜滋滋的。他喜欢看着他脸上比花朵还要妍丽的笑,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引得他的注意。
那年绿绣十五,少年人朝气蓬勃,宛若已经生出花苞的娇花。他在街上走,眼神转来转去,兴奋地回头看来时,白茫耀在他俊俏的脸上,墨发飞扬,与风亲吻,江柳青看得呆了,那幅画面他至今难忘。
也是在那天,绿绣被出来游玩的姜国公碰上,一眼惊鸿。
第二日,绿绣就进了国公府。
自此,江柳青就很难再见到弟弟了。
家里空空荡荡,他看着难受,于是自请进了书院,每日与书为伴,总归不会再想起弟弟的脸。
直到那日,书院放休,同学纷纷高兴离去,只有江柳青坐在座位里不动。
“走啊,柳青。你不回家吗?”
江柳青扯扯唇,笑容不达眼底,“回的,要回的,你们先走吧。”
他熬到最后一个,才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离开。垂着脑袋思考到底要不要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唤声抓住了他的心脏。
“哥!”
江柳青以为自己的耳朵花了,不然怎么会在这里,听到弟弟的声音。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哥哥!”
越发近了,他懵怔地抬起头,看到笑靥漂亮的弟弟如蝶羽般向他飞来,宛若坠入了一个甜蜜的梦。
“哥,我回来了。以后都不会走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回忆戛然而止,江柳青的脸上已然布满泪水。脚下一软,五指紧攥着心口的衣襟,手背绷着青筋,五官都痛苦地扭曲了,唇瓣抖缩个不停,仿佛心脏被重重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悲哭却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