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1日

    腊月廿九，京城大雪。

    辜梅染缩着身子在漫天飘零的白絮里快速前行，雪花片轻轻缓缓地停在他肩头、发梢，他一眨眼便抖落几朵细雪。

    此时街道上几乎没了商贩，若是以往他定会驻足于路中好好享受这天地的浩渺寂静，可今日完全由不得他耽搁，再不快点他就会错过今年最后一场晚宴。

    他走得很赶很快，甚至忘了带伞，他在门外犹豫了几秒便决定冒雪而行，听说一年可就这么一次。

    “别——咳咳咳——”眼见浅椿楼的大门快要合上了，辜梅染忙张口大喊，不料猛吸了一口寒气刺得他喉咙干疼，他止不住地咳了两声又忙唤，“别关门别关门！”他两手顾不得捏紧衣领，赶紧摆着臂跑了过去。

    “你这家伙还真是准时！”浅椿楼的小二吹石停了手上的动作笑着打趣道。

    “小二哥别笑话我了，里面的开始了吗？”辜梅染两手紧握着，他只盼望自个快些进去，只是这个时候不知还有个空处给自己停脚的没有。

    吹石侧开身子示意辜梅染进来，说道:“才将要熄主灯，你赶紧进来。”

    “有劳小二哥了！待我哪日有了钱定请你喝酒。”辜梅染进了浅椿楼边拍着肩头雪边笑道。

    “这倒不必。”吹石领着辜梅染朝前走去，边说:“不过瞧你小子到是挺有心的，正好我家那位忙着要我回去，要不你帮我掌灯，我那位置也就给你得了。”

    辜梅染方才还担心自己没位置可站，听到这话忙喜道:“多谢小二哥，只是听说今夜的演奏十分精彩，你不跟着一起观赏吗？”

    “你不会以前都没来看过吧！”吹石喊道，“这腊月末的晚宴不每年都差不多吗，大伙也就是凑凑热闹罢了，我看了这么多年也没觉得有什么精彩处。”

    辜梅染叹道:“小弟这不第一次来京城吗。”

    吹石一听转过头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了辜梅染一番说道:“倒也是，你这身打扮不是我嘴欠，常来我们这乞讨的乞丐冬天穿的都比你厚实。”

    辜梅染笑着说:“是了，小弟也就听说今晚不收钱才敢跟来开开眼的。”

    吹石笑道:“这都快要过年了你不在家里待着跑京城里来做什么？投奔亲戚？”接着他又边拨着拥挤的人群边厚着声音喊道:“让让，都让让了！”

    辜梅染刚想答话，吹石又沉声道:“你可跟好我了。”接着他又向前挤着去了。

    吹石前脚刚撤，两旁的人便如洪水一般再度聚合起来，辜梅染身子骨弱，他被挤得头昏眼花，好在也是因他瘦弱缝隙小了也能赶紧穿过去，他两手护着胸，一个劲地赶着吹石而去，好几次险些跟掉了。吹石走过的地方多有抱怨声，辜梅染一听也知道旁人是在责怪他二人，脸上不禁泛起一阵晕红。好在这下人挨着人，大伙的眼光也都往看台上抛，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浅椿楼的大堂很是宽阔，现在除中间的看台外都挤满了人。堂中人群内围每隔三米便点着一盏大灯，整栋楼有四层，每层拐角处也点着一盏大灯，二楼三楼坐的皆是事先预约了的达官贵人，四楼稀稀疏疏立了一些人在谈话，他们是只随意听听曲子不看表演的人。

    “就是这。”吹石插着腰站在一盏灯旁喊道。

    辜梅染奋力地挤开身旁两人站到吹石旁喘着气说:“我，我要，怎么做？”

    吹石笑着喊道:“瞧把你累的！你得多锻炼锻炼了！”

    周围很是嘈杂，辜梅染不自觉地也提高了声音笑道:“小二哥你说的是。”

    吹石拉过还在舒气的辜梅染喊道:“你记好了！待会有人大喊熄灯，你就要赶紧拿起灯罩，把这灯吹灭。”

    “嗯嗯！”辜梅染轻笑着点头答应。

    “记得可别走神！”吹石笑道，说罢他便转身钻进了人群中。

    “小二哥！”辜梅染还想问问有没有别的事要他注意的，但他一看对方早已没了踪迹，“归家心切。”他笑着轻叹了一声，便收回目光也往舞台上望去。

    辜梅染渐渐恢复了体力，他就立在灯旁，没有处在人群中比肩接踵，没有难以说明的浑浊气体，他感觉很舒心，脸上自然地挂着浅淡的笑意。

    浅椿楼的舞台修得很别致，两个大小不一涂朱红漆正面全覆暖色花纹的圆盘相垒叠高出地板八尺有余，这样即使站在最后的人也可以看到表演者。舞台上面分别架了四面小花鼓，想来许是待会有击鼓表演。

    “浅椿楼真的好大。”辜梅染暗自感叹道。他站的地方在往前走两步便是一个矮台阶，从这个台阶再往前大概百十步才是舞台边缘。

    忽然一阵洪亮沉稳的喊声传遍楼内，顿时众人皆闭了口，辜梅染收回沿着舞台而去的目光循着声音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可他头都快绕晕了也没见着说话的人在何处。

    “岁末甫至，风雪迎新，浅椿楼晚宴现在开始！”

    那洪亮的声音还未完全在楼中消失，辜梅染便听到后面的人群切切私语起来，他忽然觉得十分热闹，越发期待起表演来。辜梅染是个寒酸的读书人，也是一日偶在街头代人写信时听说了晚宴一事。

    浅椿楼与风熏阁是皇城两大著名的风月场所。这两家平时一般百姓难以进入，有的人在里面一夜的消费能当普通百姓一年的收入，不过每到年末浅椿楼便会开放场地，任何人只要你有空就可以来楼中观赏晚宴。尽管每年这时期大家伙都要忙着准备过年事宜，但还是有很多人在今夜搁置手中所有事前来凑热闹。

    浅椿与风熏两家一开始颇有矛盾，后来不知怎的竟慢慢和好了，近年来浅椿楼便请了一些风熏阁的姑娘前来参演，一时间年末晚宴更是人数爆满。但再好看的歌舞也有一天会让人腻烦，今年来浅椿楼的人自然不如往年多，不过没有事的人还是愿意往浅椿跑，因为在这待着可是能节省一个晚上的柴火。

    “开池——”这声音拖得悠长，池字音还未消失，便见从暗处跑出十多个杂役分别朝舞台外围而去，他们已是熟手，迅速地跑到相应的位置，只见几乎是同一时间，辜梅染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蓄满水的圆池，一晃间那十来个杂役已抱着木板速速退了下去。

    众人一见前面有了动静也尽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舞台上，大伙对于这隐藏在楼板下的圆池也是见怪不怪，只有辜梅染一个人伸长了脖子向前探望，“这可真是别有洞天。”他暗叹道。

    还不待辜梅染从朦胧荡漾的池水中回神，忽地那洪亮的声音又想了起来，“熄灯——”辜梅染一听吓得踉跄，不过好歹他算是稳住了自己，忙捧起灯罩，鼓足了气一口将那高灯吹灭了。

    这一下楼内又暗了许多，辜梅染抬眼一望，二楼三楼的长串灯笼悉数投映在池水中，水面很静，微微闪烁着零星火光。他能清晰听到人们呼气的声音，忽地有个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传进辜梅染耳中，“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辜梅染伸长了脖子往舞台上张望，起初是乌暗一片，只零星烛火倒悬水中。忽然不知从哪款款走来一人，摸了袖中火折，掀开高烛纱罩，点亮一团朦胧火光。待那点火女子下到台下，辜梅染才隐约看到，烛火旁静坐着一女子。

    她怀中抱着一只螺钿琵琶，敛眉垂目，昏暗的烛光照得她白净清润的面容似净透的蜜琥珀。白纱衣松松的笼在她腕间，一泻而下的如是五更天将明未明的水月幽柔，她仿一尊玉雕摆件静置在檀木椅上，远远地看着就让人心静。

    台下人不禁屏住呼吸，等待着亥时一刻。在这欢乐场，酒盏笙歌响彻夜。

    忽地，一萧声起，众人心中一石悬吊，不待寻得其音从何而来，一弦音起，众人才又惊将目光转会舞台。霎时间，厅中一烛接一烛如灯火燎萋草骤然通明。

    这盛宣之夜，辜梅染的心中似炸开了一束烟火，他不住地笑了起来，净白的虎牙偷偷漏出一尖角，他生得中规中矩，但微微笑起来却是实在地让人倾心。而那女子除了琵琶声催得比之前紧促，其神情，姿态好似并无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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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11

    丝竹管弦妙音渐起，辜梅染仔细听着，这约莫有七八种乐器，可是圆台上只瞧见那位琵琶女，正待他疑惑时，才发现圆台下面坐着几位细瘦的姑娘，各自演奏着不同的乐器。就像众星拱着月一般，那圆台上的女子让人移不开目光。

    观众有些微醺了，沉醉在乐曲里，然而这只是开始。

    一曲奏毕，台上的女子站起来微微欠身行礼便退了下去。辜梅染在掌声中听了个零碎，这姑娘似乎叫方丽，自小在楼里学艺，平日里只有达官贵人才有机会听她演奏呢，辜梅染听着背后的人说话，突然掌声退去，取而代之的又是喧哗声，他往台上看去，十数个绫罗绸带的女子正莲步登台。

    “更精彩的来了！这舞啊，百看不厌的！”

    “那可不，个顶个的美女，那身上穿的衣裙快赶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你们可别嘀咕了，好好看着。”

    辜梅染瞧着台上诸位姑娘做好姿势，一段弦乐悠悠传来，姑娘们随着乐声变换脚步，轻巧婀娜，乐声婉转，异色的绸带如水蛇一般在空中游动。灯火闪烁，辜梅染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仙宫，应该是身在仙宫。

    期间有多个舞乐表演，每个都精彩无比，难怪人人都要攀高位，敛钱财，这富贵之人的享受一般人是怎样也想象不出来的。人人都说做皇帝好，问为什么好？村里的小孩说，皇帝吃饭都是用金碗筷，顿顿都有鸡鸭鱼肉，嘴上的油星子都够咱家炒一桌菜了。

    这会不知从何处又传来表演开初的那个声音。

    “诸位看官，本次宴会承蒙周二公子和许小侯爷相助，到此便要接近尾声了。接下来是浅椿楼与熏风楼一同合作的祈谢仙乐，祈望来年风调雨顺，和乐美满。“

    “点灯——”

    点灯？辜梅染一惊，才看到灯笼边有个火折子，他赶紧拿起来，揭开灯笼罩子燃上灯芯，紧接着整个楼内灯火通明。

    辜梅染长吸了一口气，好在赶上点亮了灯，吹石可没给他说还需要点灯啊。

    乐声又响起，但不同于之前的悠长婉转，是一种浑厚，盛大的声音。一群身着华服的姑娘迈步台上，她们头戴金簪，珠翠对砌，衣裳比之前的更加华贵，金线绣的鸾鸟栩栩如生，各种纹样华美异常。她们还没有起舞，便已迷得人挪不开眼睛。

    辜梅染看得眼花缭乱，太精彩太盛大了，这规格这舞乐应该只有王公贵族才得以欣赏，他一个平民何德何能得以观赏这等绮丽仙姿，天上？人间？他有些分不清了。

    直到最后一位舞者退下，众人才回过神来。大家都如梦初醒一般。似乎有人说了一声清场，辜梅染正要随着看客退出，有人忽然拉住他说：“诶，别走啊，等着分赏钱呢。”

    “啊？可是我只是帮人......”

    “我知道，是吹石让你帮他掌灯的嘛，等会啊，每个伙计都能领一份赏钱的，虽然不多，但也能买几盅酒吃。而且，贵人发的，沾沾喜气咯。吹石那份，他嘱咐我，你干的活，你就领了自己花。”

    “这样啊，多谢小哥。”

    人群如潮水般向门外流去，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在回味，也有一家人来看表演的，大人抱着小囡生怕走丢了。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辜梅染才跟着刚才的小哥一同走到后院去领赏钱。

    从后门出去就是浅椿后院，这后院很大，后院之后还有楼阁，那些楼阁不是普通人能够上去的。

    众人排着队前去领赏钱，都是些干杂事的伙计们。表演的姑娘们另有奖赏，是贵人差人单独发的。

    “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辜梅染作揖也回了一句吉祥话，伸手接过用红绳吊着的铜钱。他下来数了数，竟然是30文钱，何止喝几盅酒，快够买一只鸡了。

    辜梅染走的时候还想找先前的小哥道个别，但怎么看都没瞧见对方的影子。他四处张望，忽然瞧见楼上两个女子正倚在栏杆上谈话，其中一人瞧见辜梅染看到了她们，便提醒另一个向下看。辜梅染一看，那正是宴会上弹琵琶的女子。两人目光相对，辜梅染不自觉地羞涩起来。

    “今日辛苦各位了，领到钱的赶紧离开。”

    辜梅染听了这话，只有匆匆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