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雨点还在肆意地敲击着紧闭的车窗,暴躁的雷雨仿佛像是在后面撵着火车前行,闪电的轰鸣声似乎从未远去。
本来靠着车窗保持着向后张望的女子此刻像是终于把悬着的心塞回了肚子里,这才将臂弯中裹着襁褓哭声细弱的婴儿贴近脸颊轻声细语地唱着摇篮曲。
同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都早已进入梦乡,虽然睡的不算安稳,但好歹没人会在此刻突然出声打破这一个美好的氛围。
婴儿好似溺水的瞬间抓住了浮木,这才将自己的哭声渐渐地收了起来。
婴儿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鬓边滑落的一缕银发,开心地抓在手里把玩,伊伊呀呀地含糊着发声,还试图将头发塞进嘴里啃两下。
此刻不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正为着嘴里奇怪的口感而瞪的滚圆,祖母绿版的瞳色在不怎么光亮的环境里闪着静谧的光芒。
这让女子本来强忍着的泪水终于禁不住强大的悲伤,突破了眼眶的封锁,从眼角流出。
“阿尔谢尼……”女子将眼角的泪水拭去,却越擦越多,最后把自己的额头用宽大的兜帽盖上,将脸和婴儿的脸抵在了一处。
“阿尔谢尼……我要怎么办啊,”女子将哭声压低,尽量不让周边的乘客被吵醒。
在这个颠簸的火车上,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恶劣天气,她明明不会就此背离故土,不会脱离家族的……
她不能回去了,没有哪一个父亲会喜欢她这样子的女儿的。
而且这是阿尔谢尼为她以自身的血肉铺出来的生路。
她别无选择了……
她看着自己拼命生下的儿子正在试图安慰自己,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还真是像极了他的父亲呢。
当年啊,她就是这么对他父亲一见钟情的呢。
“米哈伊尔,妈妈给你讲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呀?”她轻声地询问着她小小的儿子的意见,却也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把痛苦的事情说出来,把委屈的情绪发泄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小伊尔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说什么,只是将小脑袋点了两下,接着与手里的发丝斗智斗勇。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将一切的事情从头说起。
那年,她还是叶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符拉迪斯拉夫 ,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天生体弱,也就无法参加军事训练。
这是一个让叶卡捷琳娜时常懊恼愧疚的点。父亲给了她宠爱,给了优渥的生活条件,可她却始终无法为父亲减轻哪怕半分负担。
她常常因此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翻阅着书籍,这也就让本就不常在家的父亲时常被拒之于几步之遥的房门外。
两个人都选择了沉默,彼此之间就会留下太多令人揪心的空白。
所以在二人之间,哥哥常年扮演了个调节关系的角色。而且父亲不善言辞只能身体力行,妹妹心性善良文静不善于主动开口,都无疑增加了不少的难度
两人的隔阂就此不断加深,直到一次父亲接下了一个长期任务,让哥哥把她从自己那个房间里打包了带在身边。
有一天,一无所知的她终于在公寓的门口守株待兔地等到了满身是血,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的父亲。
父亲仿佛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委屈和控诉,极其罕见地大着嗓门将她吼回了房间里,并把房间门从外面锁了起来,只有在饭点的时候可以得到与旁人接触的机会。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叶卡捷琳娜的心中翻涌着太多她无法梳理的情绪,就如同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相互纠缠着。
上次这样子被强行关在房间里是什么情形呢?
“不行,我要逃出去,”叶卡捷琳娜握紧了手中哥哥交给她用来防身的手枪,“父亲和哥哥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我要去找他们。”
久处深闺的千金小姐将冰冷的枪械在手上来回反复地翻看,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住,过了几秒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难得第一次这么想念父亲和哥哥呢,叶卡捷琳娜数着墙上挂钟的指针跳动,等待着时间推移下一次饭点送餐的时间点的到来。
时间在她将出逃计划的反复改版间悄悄地走到了饭点的时刻,房门外的敲门声将叶卡捷琳娜的心率直接提升到了新的高度,让她有些晕乎。
她努力着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走到了房门边上贴着墙壁应答了一声。
房门是被一个小士兵用钥匙从外面打开的,一道接一道的开锁声说明了房门上确实如她所料般有真起码三把锁。她庆幸自己没有动用撬锁的技能,否则难免会打草惊蛇。
“吱吖”一声响动,房门从外面被推开,叶卡捷琳娜立即将手里的枪对准了这个可怜无辜的小士兵。
小士兵很明显对于娇弱小姐持枪威胁他这件事情太过于震惊,竟然就这么由着这位娇弱小姐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离开,最后消失在公寓的走廊拐角。
叶卡捷琳娜将整个公寓都搜查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位父亲或是哥哥的下属,整个公寓只剩下了空前戒备的气氛。
本来就已经悬着的心此刻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她只好把自己再次关进了房门里,并且谎称心情太差谢绝了送餐的请求。
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假话,毕竟她确实心情不好。每次当那一位小士兵来送餐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什么珍贵的物件,被上下打量着。
这让她起了些疑心,并且将一切与父亲和哥哥有关的东西都藏匿于隐蔽之处。
持枪威胁小士兵的第二天,叶卡捷琳娜就要求小士兵将一些与微表情相关的心理书捧到自己的面前,希望可以再次重温一下这些有用的理论知识。
其实小士兵不矮,此刻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看书,帮着她倒茶打伞。
秋日的阳光还是有些毒辣,趁着父亲和哥哥不在身边,还是多在户外活动吧。
最后,叶卡捷琳娜在那个喝着茶水翻着书的午后说了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想必你不是我们家族的直系下属呢。”
不是直系下属,怎么会融入到我们这个公寓里呢?即便披着一层皮,却还是难免露出破绽呢。
“小姐怎会如此毫无根据地判断呢?”小士兵似乎对于她下的这个结论感到天大的冤枉,一双绿色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叶卡捷琳娜抬手将杯中的茶水抿了一口,将视线与小士兵的眼睛对上。
然而小士兵仍旧是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可怜巴巴的犹如正在路边认真走路的小狗被无缘无故地往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说那些卧底,在培养训练的时候,心理学和微表情展示这块有点过于优秀了,”她将视线下移,打量了遍这个此刻不知心里就在想些什么的小士兵,最后补了一句话:“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成绩一定不会差。”
或许真的只是新来的小士兵,可以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那行吧,你叫什么名字,我认识一下,”叶卡捷琳娜将茶杯轻轻地磕在茶碟上,雾紫色的双眸被纤长的睫毛遮掩,让人瞧不出什么情绪,“如若没有名字,那我便可以恩赐你一个好听的名字。”
再次抬眸,她的眼神中充斥着狡黠,闪动着穿透人心的精光。
这让小士兵在内心感叹了一下,这位小姐不是个草包,却是个让人畏惧的狠角色。
不妨暂且卖个破绽,看这位小姐要怎么走下一步棋。
“在下虽然有姓名,但还是希望得到小姐的赐名,”小士兵将所有的嬉皮笑脸收起,十分标准地敬了个苏联的军礼。
“嗯,阿尔谢尼,”叶卡捷琳娜的嘴角明明挂着清浅而又可人的微笑,却偏偏眸中没有半分笑意,是掌家多年的凌厉和杀伐果断。
她只将这个气势放出了一瞬,又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会向父亲传话,让你成为我的贴身仆从。”
这是她和阿尔谢尼真正意义上的初见,小士兵伪装出的可爱模样让她曾经以为根本不会有的情种在心底扎了根……
日子就在与自己的小士兵相互试探和交锋中缓慢逝去,二人也在太多次的套话与反套话,洗脑与被洗脑,互相举着枪顶在太阳穴威胁等等的过程中一步步感情升温。
最后小士兵举着个他“花费了大半数身家买来”的钻戒表白时,叶卡捷琳娜仍然还是觉得不太真切。
明明她才刚刚将锋利的匕首刺向他的颈肩,那个血洞此刻正在静静地向外流着血。
阿尔谢尼的绿眸在皎洁的月光下闪动着细碎的光芒,那双眸子从来都是他在安静时最会表达的部分,此刻正满含柔情与爱意地看着她,仿佛对刚才她用匕首试图结束他生命的行为毫不在意。
“你现在应该去包扎,”叶卡捷琳娜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着。
她此刻忽然有些无法直视眼前这个把一片真心捧到她面前的男人,握着匕首的手轻微地发颤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直指面前男人的咽喉。
可是面前的男人对她这般模样浑然不惧。他一下子站起了身,将仍旧握着匕首的少女拥入了怀中,却毫无声息地让眼泪打湿了少女的袖口。
“要不你杀了我吧,好吗?”男人将少女摆在他面前颇有些欲拒还迎地挣扎着的手臂拨开,将她试图藏于身后掩盖证据的握着匕首的另一只手举到了自己的心口处。
“就这里,很轻易地就可以让我立即毙命。”男人哽咽的声音让人心生怜惜,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却在试图将悬置于心口上方的匕首往自己的胸腔猛刺。
少女的力气一瞬间敌不过他,便被他钻了空子。
于是一片温热的殷红在少女惊恐的目光中缓缓地浸湿了男人胸前的衬衣,男人眸中的光芒也在快速地消散……
叶卡捷琳娜努力回想了下后续,就是孩子的父亲表白成功了。
他表白失败就闹着要自杀,她只好同意。
“后面的日子就比较平淡啦,”她看着自家儿子的绿色眼眸,里面是幼儿对一切世间事物都有的新奇和探究。
她将后续的事情都简略地一笔带过了,毕竟结婚生子太过稀松平常,而他的父母生死离别即使对他说了,一个婴儿又能听懂了解记住什么呢?
“就像现在这样子,伊尔要和妈妈去别的地方生活啦,”叶卡捷琳娜早已将刚才不慎滑落的泪水抹去,此刻若不是通红的双眼,便不会有人知道她刚刚哭过。
“去你爸爸待过的地方,虽然他不怎么希望我们会去。”毕竟是个逃亡的去处,那里会有他的下属来接应我们,她在心底补充道。
故事早已讲完,孩子早已睡去,一切都仍像是幻梦一场。
北国的心向来似一片精巧的冰晶,八面玲珑,却也难免在雪化冰融之时节,被满天花瓣埋葬了身躯。
她那个明明生性冷淡却偏偏在她面前温柔可爱的男人,此刻或许尸体早已不知道被丢到何处腐烂,不会有墓地,她亦不能祭拜。
那年漫天雪花下各怀算计和真心的誓言此刻只是成为一点一滴她用来追忆和自嘲的鬼话。
他本就是天边的雪山,本该是遗世独立的高山雪莲,就该独坐高台不染一丝尘埃。
雷雨早已停歇,她逝去的爱人就此埋葬于一个尖锐冲突的时节,或许也带着她的那一份呢?
不,即便她能与爱人生死相依,也要先将米哈伊尔抚养长大。
怀里的儿子睡的沉,此刻正在制造一些微小的鼾声,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此刻在思索着什么。
“阿尔谢尼,”叶卡捷琳娜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呢喃道,“是神的恩赐……”
她又想再次回头去看上车后那个在站台上挥手道别的黑衣男人,却恍然大悟似的发觉火车早已行驶了许久。
这里离当时的站台已经太远了……
车上的物体都不能动弹,不得不被火车运输着远离了那个站台太远太远……
一如她只能被迫地离开家人,离开家族,离开故土。
一如她和他只能生死相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那年漫天雪花飞舞,有一个人握着她的手发誓了好久好久,说此生永不分离。
如同梦幻般的泡影,又如一场酒醉后的华尔兹,她在梦里与他起舞,爱恨嗔痴转眼即逝。
或许是她妄图接近雪莲的惩罚,逼迫她在一片即将碎裂的薄冰上做一场如真似欢的梦。
那年冰雪晶莹,漫天飞舞,掩盖了她的视线,她急切地摸索呼唤,就见那人捧着一把颜色炽热的向日葵走来将她的双手捂热。
如今她犹如坠入冰窟般彻骨寒凉,最烈的酒都不能温暖半分,她与他彻彻底底地走散了。
薄冰终会碎裂,雪花也有一叶障目的本事。她在现实四下搜寻,终是不见那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