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的铁骑踏破虞国的城墙时,漫天硝烟火光。
辜疾踩着金丝云履,一脸从容迈进吟府。
这是曾经给他一隅安身之处的地方,如今尸横遍野,奔走逃亡的声音,与外界的哀嚎彼此押韵。
“殿下。”需该见他来了,行了一礼,“您怎么来了?”
辜疾没有看他,环视一圈之后,视线才落在他身上,言简意赅:“我要见吟弦。”
吟弦,吟家的大小姐,曾经勉强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
需该虽然不知他的意图,但依然恭敬地回道:“敌国罪俘陆续押至祠堂……”
他的话音还没落完,眼前已经没有辜疾的身影了。
而如需该所言,他果真在祠堂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和周围的人一样狼狈。
原本平整干净的衣衫不知被何人抓得扭曲,跌落在地上,还沾染灰尘;发丝凌乱,步摇不堪,玉簪碎裂……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终于深陷尘世的泥沼中,不可自拔。
她被一群人围在中央,身旁人都在哭嚎、咒骂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望着不远处的地面呆呆出神。
就算深陷泥沼,她也依旧拥有神明一般的冷漠。
“你在看什么?”他走向那群人。
或者说,走向某一个人。
他的声音不大,似乎是对某人的耳语,本应该缠绵着在爱人的耳边暧昧地厮磨,却被他如此光明正大地放在这腥风血雨的火场上,显出一种荒谬的诡异。
少有人注意到他,偶有两三个人看到他了,也只是发出比刚才更为难听的嘶吼。——
“你胆敢背弃!——”
直到他站定在吟弦的身前,金丝云履不小心踩到了仓皇逃窜的一只蚂蚁,对方才缓缓抬头看向他。
他的方向背光,吟弦为了看清来人虚着眼睛。
看起来像是在微笑一般。
他喉结微动,正欲开口,却见对方眸光婉转,笑眼醺春:“痛之,你果然更适合华丽的衣裳。”
痛之,辜痛之。
辜疾的字。
辜疾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吟弦的交集其实屈指可数。
而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自己在凝望有她的方向。
十五年前,他才只有八岁,就被送到虞国来当质子。
刚来这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年龄又小,又不懂事,年轻气盛经常“惹”出许多祸事,日子十分艰辛。
后来有一次,他又和某个皇子起了争执,打掉对方一颗乳牙之后,自己的头也被他的随从们打破了。
当时盛夏酷暑,伤口很容易就感染。
疼痛,血液,无法制止的流脓,让他高烧不止,倍感煎熬。
在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他被带往了丞相的府邸。
据传言,不知道是谁说府中的小公子缺一个同龄的玩伴,希望能让他在虞国的期间,住入相府,一来丞相可协助管教,不让他成天“惹是生非”;二来也好陪陪府中的小公子,不至太过孤单。
但他到府中之后,没有见过丞相府的小公子。只有第一次进入丞相府有看到过丞相吟平执,其他时候他在偏院都如同一个死人,除了一日三餐有人照料之外,基本无人问津。
但日子的确是比在皇宫的时候顺遂多了。
没有人故意刁难他,也没有恶毒的宫人苛待自己的温饱,他有时候闲下来还能在院子里看一整天的蚂蚁搬家。
而且他的伤口……在来丞相府之后,也被大夫细心照料,很快便痊愈。
比他在泽国的日子还要顺坦几分。
只是到了该入学的年纪了,就再难规避与其他氏族的接触。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再次见到吟弦。
她是陪她弟弟来的。
大概是规劝他几句,不要调皮,听夫子的话……诸如此类家常的叮咛。
原来府中的确有小公子,只是他从来不曾见过。
但是吟弦,他曾经见过的。
在被那个弱不经风的皇子的随从按在地上打破了脑袋时,他看见吟弦和她的侍女从不远处的拐角路过。
那时阳光强烈,稍微睁开了眼,仿佛就会被灼瞎。
她的侍女守在她的两侧,一个为她撑伞遮阳,一个为她扇冰祛暑。她一步一生莲优雅地走过那个拐角,好像没有看到某个角落有一个人绝望而破碎的挣扎。
但即便是被鲜血蒙蔽了双眼,他也坚信对方一定看到了他的狼狈。
和她的对视,就像直视了盛夏的太阳,令人灼痛。
他心知眼前这人是皇子,对方没有必要为了他一个敌国的质子去冒犯当朝皇子,但一想到对方只是看了一眼,竟然就那么冷漠地离开……他难免心生怨恨。
但他接受这样的不公。
第二次见到吟弦,就是在刚来到丞相府的时候。
她跟在吟平执的身边,依旧有两个侍女守在她的两侧,一个为她遮阳撑伞,一个为她扇冰祛暑。她身着蝉翼一般的薄纱,在明媚的日光和阴影下,显出一种不真切的美丽。
大都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一瞬晃神,没有听清丞相的话。
但已经不必在意。
第三次就是此时,他仅仅只是看到她的背影,就已经可以认出是她。
再后来看到她,是被一众人为难的时候。
吟萧,也就是吟家的小公子,他最心爱的一支毛笔不见了。
据说是他的姐姐吟弦送的入学礼物,上面还有吟弦亲手刻的、他自己的名字。
他宝贝得不行,上课就要摆出来,但是舍不得用。上上品的羊紫兼毫,成了摆设。
那天并不如平时一般阳光明媚。或许是上天也悲痛这样满怀心意的、上等羊紫兼毫就这么莫名失踪,电闪雷鸣,暴雨如催。
然后就在他的桌案下,发现了那支遗失的羊紫兼毫。
吟萧本来想着东西找回来也就好了,但见对方眼熟,几番打量之后想起这是之前姐姐带回来的那个敌国质子,于是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情,说了一句:“长姐将你带回府中,还是需有感恩之心。”
他知道这是在暗指他偷了东西,不肯接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反驳道:“不是我拿的。”
旁边有人附和:“不是你拿的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便看向附和的那人,阴森森地说:“谁知道是被什么人放在我那里的?”
于是一场争执又开始纠缠不休。
他万夫所指,沦为众矢之的,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能够站出来证明他的清白。
剑拔弩张之际,学房的门被打开了。
带着雨水和泥土气味,还夹带花香,让原本沉闷的学堂都瞬间清爽了不少。
来人收着的纸伞一直淌水,沾湿地面,也沾湿衣衫。
连她的发丝也有几缕被濡湿。
“吟萧,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府?”她的容颜和声音似乎也带着水汽,蒸腾之间,带着不可名状的美丽虚幻。
“长姐!”吟萧立刻扑了过去,“您怎么亲自来了?”
谁都没有想到吟弦会亲自来学堂。
除了刚开学时送吟萧过来了,其余时候只能从吟萧的口中听到关于他长姐的只言片语。
她的眼神环视一周,最终看向吟萧:“下雨了,你一直不回府,就来接你。”
他从刚开始一直拉着吟弦的袖子,感受到衣衫上传来的潮湿,一时愧疚:“对不起……您让掐梧来叫我就好了……”
吟弦看了一眼被众人环绕的辜疾,最终只说了一句话:“如果她能请得动你,我也会让她来的。”
吟萧耳根子一红:“长姐的话我都听的……”
他并不是乖巧的孩子,从小就十分顽皮,连丞相大人都曾经为他狠狠掉了几把头发。
但他很听吟弦的话。
明明吟弦平时也不怎么和他亲近,但他就喜欢黏着吟弦,平常倒是玩世不恭,但只要吟弦不喜欢,他立刻就能“改邪归正”。
他像是一只误入人世的狼犬,完成自我驯化之后,主动将操控的锁链交给吟弦。
“没什么事就先回府吧。”
吟弦转身,吟萧就立刻跟了上去:“长姐,我来撑伞……”
就这样,一场闹剧因为主人公吟萧的离开而瞬间散场。
这是辜疾第四次见到吟弦。
干净的,美丽的,冷漠的,目中无人的。
如同前面任何一次见面,她看向他的眼神,从来不夹杂任何情感。仿佛他人生死,不过虫蚁蜉蝣之朝暮,不必叹惋,也不必怜惜。
某一个冲动的瞬间,他很想撕下她的皮囊,看她要如何才能动容。
他开始十分迫切希望能拥有风光的一面,能得她一个青眼。
后来终于有了机会。
十六岁时,他以一首《国色天香赋》名动帝都。
龙颜大悦的同时,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达官显贵,也开始准备踏破他寒酸的庭院。
再后来,泽国日渐强盛,他不再是可以任人欺凌的质子。帝王宴请他到宫中做客,他终于可以不再屈居丞相府中的偏僻别院。
他成为旁人求于攀附的高枝。
在众多的青眼中,他没有找到自己渴望的一个眼神。
自他名声大噪,整整四年间,他都不再见过吟弦一眼。
确切来说,他见过吟弦很多次,但是在这几年的“会面”中,他没有得到她的一个眼神。
终于在二十岁时,在宫中的中秋节会,他们的视线再次有了交流。
逃离嘈杂的人群,来到花园中的湖水边,他看到日思夜想的人那个单薄的背影。
在背影即将远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出声:“小姐!”
吟弦回头,在满月月光的照耀下,在湖水的映衬之下,她显得更为神秘美丽,也仿佛更容易消散和死去。
“见过小姐。”他行了一礼,不再如年少时那般莽撞,如今岁月沉淀,他周身更多几分皇子的贵气,还有一丝不明缘由的伤情。
吟弦回了一礼,但并未说话。
他以为对方已经不认得自己,自己这样匆忙叫住会显得冒犯。
他没意识到心脏的跳动失去平衡,没发觉喉间微紧,说出的话有一两个字不受控制的变了调,听上去难免觉得古怪。
“几年不见,小姐可能不认得我了。”
吟弦终于开口:“还是记得。”
周身的血液似乎回流到了心脏处,他四肢冰凉,只有心脏一处是滚烫。
“小姐近来可还安好?”
吟弦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一时间眼波流转,笑眼醺春:“嗯,劳烦挂念……也恭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