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江祭拜

    一

    玉兰从过“金钗之年”生日后，就没有再见过怀安哥哥。她为“冲喜”出嫁时，怀安没有来，不知道是他不在福州还是陈元庚担心他反对这种“冲喜”的愚昧行为，根本就不敢让他知道。以前怀安哥哥是老父亲口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又乖又懂事，读书好更是不用说。不过平时都是老父亲过去恩公府看望他们，怀安哥哥很少来玉兰他们家，去日本那几年，更是不能见面。可是玉兰和怀安哥哥就是亲，见面就是小喜鹊一样缠着他喳喳喳的，比和两个大她十几岁的亲哥哥还亲。

    不过玉兰知道怀安是福州马江海军学校派出日本留学的小留学生，回国自然也是回海军学校。听老父亲说，怀安哥哥把家眷也搬到马江了。

    8月的一天，陈元庚和玉兰说要去马尾看望陈怀安，玉兰欢呼雀跃。父亲每年8月都会去马尾，小时候她也跟着去过。这次去马尾，陈元庚觉得要把恩公对陈家的天大的恩情讲给玉兰和怀安听。他觉得怀安已经学成回国，肩负起忠烈之家的传承重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照顾怀安家人、免去怀安后顾之忧的事情要让玉兰知道。陈元庚是交代了玉兰的两个哥哥的，但陈元庚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玉兰才是将来可以担当家业的人。陈元庚这么多年来把“元昌药业”经营的这么好，其实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那就是为了恩公的信任，为了把恩公交代的事情做好。

    马江海军学校在福州东南方向的马尾港，是福州城伴依的母亲河“闽江”的入海口。据说是五代十国时期的“闽国”开闽尊王王审知，在马尾港开埠，是这里成为福州城最重要的沟通门户。马尾离福州城有50里远，是抵挡从海上入侵的外夷的第一道防线，清后期近百年中日大小海战不断，马尾港首当其冲。

    满清朝廷痛定思痛，下决心壮大海防力量。1866年，闽浙总督左宗棠创立“马尾船政”，并推举他的恩师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出任海军大臣，主管“马尾船政”。陈怀安的曾祖父、祖父都是驻防闽江口的统兵将领，叔伯一辈也大都战死沙场。几代皇帝均有赐匾，“满门忠勇”、“忠义楷模”、“百战神勇”，家里都要挂不下了。陈怀安的父亲死于中法“马江海战”，他父亲的船不是被法国人打沉的，而是打了败仗无颜见江东父老，全舰官兵凿船自沉江底。马江海战是1884年8月爆发，陈怀安是遗腹子，跨了年才出生的。陈家家训，子孙后代不得经商，当官只当武官。这样几代下来，到了陈怀安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独苗了。所以他出生不久，母亲给他找了“童养媳”，1897年他被送到日本去留学后不久，母亲把“童养媳”也送去日本。1904年回国时，陈怀安已经有一儿一女了。

    从福州城里到马尾港要走一天的路，因为马尾港是福州的重要门户港，和平年代商贸繁荣，打仗的时候要运兵运粮，所以修了一条很平坦的马路。“元昌药行”有马车，玉兰和茉莉乘一辆专门给女眷用的马车。以前玉兰和老父亲出门，都坐老父亲的“专车”，高大宽敞。这次白依姆说，玉兰是出嫁的人了，要乘坐“轿子车”。什么意思呢，就是当时可以走马车的路并不多，走到没有马路的时候，男人可以骑马，女眷只能坐轿子。所以女眷坐的“轿子车”，就是亦车亦轿的东西，又小又矮，还要包裹厚厚的布帘，担心女眷被外人看了去。玉兰本来可以出门玩是很开心的，没想到三伏大热天坐这种闷热无比的“轿子车”，晕车加中暑，一路呕吐，晕晕沉沉的支撑到马尾港。

    陈怀安带着海军学校里的学员出来迎接他们。到了地方了，老父亲赶紧让随行的“老医仙”给玉兰刮痧喝药，怀安知道玉兰娇气，就把自己的卧房腾出来给玉兰休息。玉兰身边的茉莉，怀安是第一次见，但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姑娘武功功底扎实，应该是练“童子功”出身。玉兰坐“轿子车”热病了，下车时站都站不稳。而茉莉神色正常，一滴汗都没有，如果这时候有人摸她的皮肤，可以知道她的皮肤温润，微微有汗，控制在身体内外温度平衡控制的非常好。茉莉看到怀安和年轻的学员们，穿着一水雪白的海军制服，帅的发光，晃的她有点睁不开眼了。

    走了一天路，到马尾港天快黑了。马尾临江面海，水面开阔，江风习习。陈元庚心情很好，决定明天祭拜仪式结束不赶回去了，在马尾多住几天。

    二

    陈元庚每年都要到马尾的“昭忠寺”祭奠“马江海战”的英魂。官方一般是每年的8月23日公祭，那一天“马江海战”爆发，仅仅30分钟，马尾港的江面上十一艘中国海军舰船九艘被击沉，两艘自戕沉江。几年后朝廷建造了“昭忠寺”，纪念在“马江海战”中七百名以身殉国的英烈，怀安父亲和叔伯均在其中。陈元庚主持的“家祭”持续了二十年，与官方的公祭时间错开一天。

    阳历的8月23日是阴历的7月初三，民间风俗阴历七月是地狱开门，神鬼满地，战争亡魂是厉鬼，需要做法会超度魂灵。陈元庚每年做的法会规模巨大，法师有五百名，祭品要用船运过来，三天三夜才结束。

    陈元庚以前不让玉兰参加，担心这种场合阴气太盛，小孩子容易被吓到，所以玉兰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场面。陈元庚这次让怀安和玉兰站在他的左右，顶着烈日一连三天的祭拜仪式，没想到玉兰坚持下来没有叫一声苦。只是陈元庚自己有点撑不住了，毕竟是过了六十多岁的人。祭拜仪式结束，陈元庚休息了两天，怀安带着玉兰和茉莉玩，带她们参观马尾船政的造船工厂和培养海军人才的船政学堂。怀安是从船政学堂分出来的“海军学校”，和船政学堂不一样的是船政学堂学习的是法国海军的一套，还请了法国人来教授课程。怀安他们这一批人是去日本学的本领，分出来“海军学校”学习日本海军的一套。怀安说他们还在日本学习了海上飞行，还会办飞行学校。

    玉兰虽然是大家闺秀，平时老父亲常常带她在身边见世面，但怀安的世界却是如此的巨大无比的神奇，让她目瞪口呆。茉莉从庵堂下山进城，已经觉得眼花缭乱，还没有适应，和怀安相处这两天，更是打开一个新世界。怀安带她们爬到马尾的最高山顶，上面有一座“罗星塔”。“罗星塔”是一座七层石塔，建于明朝万历年间，之前为什么会建这个塔，建在这里要做什么用，怀安哥哥说他也不知道。不过从中国打开海禁这一百年来，罗星塔成为海上航行的“中国塔”，各国船只看“中国塔”就知道马尾港到了。玉兰和茉莉仰头“中国塔”，再从这里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心胸开阔起来。这一天，一颗种子落入她们的心田，后来这两个女子把福州城搅的天翻地覆，那胸襟和魄力，就是这颗种子长出来的参天大树。

    三

    陈元庚这次来马尾港，准备把“元昌药行”和恩公的故事讲给陈怀安听，让玉兰也在旁听听，也许她还小记不住，也许将来只有她能接陈元庚的班，继续报答恩公的恩情。陈怀安的祖父陈力免，清朝武将，官至彭湖总兵。1860年的一天，已经辞官休致的陈力免路过上杭街，看到一家因为卖假药而濒临倒闭的药店。他驻足和店里的小伙计聊了几句，那个小伙计就是陈元庚，不过那时候他姓何，叫何根。陈元庚记得当时恩公问他如果将来自己开药店的话会不会卖假药？陈元庚回答，绝对不会卖假药，开药店要做良心生意，病人需要拔苦救命才来求药，卖假药让病人雪上加霜，会召天打五雷轰的。陈力免听了很高兴，过了几天他找人把药店买下来送给陈元庚。陈力免是身受假药之害的，他的大儿子据说就是吃了假药延误了病情英年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八岁的小儿子。还有就是陈力免常年带兵打仗，军需采购的假药让许多受伤的士兵丧命，所以陈力免恨极了卖假药的药店。他相信这个小伙计，而陈元庚没有辜负恩公的期望，几十年来把药品的质量看得比命还重。恩公看他有诚信，就把“元昌药行”推荐给军队，为军队提供军需，“元昌药行”也借势而为，成为福州最大的药行。

    为了报答恩公，陈元庚更名改姓，拜在恩公门下。“元昌药行”越做越大，陈元庚多次表示要归还恩公，让恩公府当东家，自己当掌柜就可以。陈力免坚决拒绝，他表示，陈家子孙不准入仕不准经商，只能行伍当武将，以血荐轩辕。

    虽然恩公不愿意当东家，但陈元庚在心里把恩公当东家，一直记着要报答恩公。可是恩公府到了第三代陈怀安了，还是不接受陈元庚的报答之情。

    陈元庚把恩公和“元昌药行”的缘由讲完，玉兰一下子扑到怀安哥哥的身上，紧紧的抱住他，说：“怀安哥哥，我会替父亲报答你的，你需要什么我都舍得给你。”怀安倒是很平静，他说“庚叔是重情重义的人，我祖父只是卖了一个快倒闭的药店给你，你把它经营的这么好，与我祖父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不用心心念念的想报答我们。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家人已经照顾很多，很感激，将来如果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我会说的。”

    陈元庚见怀安这么懂事，十分感慨，也不再多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