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熙感到很烦躁。

    纵然眼前蓝天白云，清澈的水域在艳阳的高照下波光粼粼，这水天一色的胜景依然无法平复他烦躁的心情。

    摊在露天甲板的躺椅之上，俞子熙蓦然回想起一个月前准备高考的那段时光。门门名列前茅的他，在一个多月对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多如牛毛的数学公式无休无尽地缠斗之后，居然破天荒地在首场语文考试的作文题上大栽跟头，60分满分的作文题目竟然只拿了不到40分。得亏他的其他学科分数不错，他勉强考上了本地985大学的数学专业。

    早已预感大事不妙的俞子熙，在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刻显得是那么崩溃——他奶奶的，老子拼了那么多天的语文阅读理解，埋头写了那么多作文题目，喝了那么多天的咖啡——居然只取得这样的考试结果！还有天理吗？还有人性吗？

    若不是他的父母足够开明，凭他那得知考试分数后乱摔东西的疯劲，恐怕已经荣获精神病院雅座一位。也正是因为他的父母足够开明，他才有资格在暑假里陪着他表哥旅游散心——想到这里，俞子熙的冷汗已经不由得落下来了。

    深呼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一场考试么，至于如此计较吗——俞子熙擦了一把冷汗，尝试这样安慰自己，却未曾想被空气中隐约飘拂的烟味给狠狠地呛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眼前乃是一个胡子拉碴，头发杂乱，一手双指夹烟，一手端着酒杯，翘着二郎腿躺在椅子上的男人。尽管面容不整，其漆黑的双眸发出的光芒却似乎能刺穿鼻梁上稍显歪斜的浅色墨镜。

    “来者可是顾老爷子？”俞子熙拖长了音，略带讽刺地问道。

    “正是，我的贤弟。”顾厘泽咧开了嘴，惬意地吸了一口烟。

    顾厘泽是俞子熙的表哥，比后者大了足足五岁。大学毕业后，就读法律专业的顾厘泽凭借其聪明才智和过人运气进入了本地小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正值暑假闲暇之余，顾厘泽决定听从他姑父母的话，带他的表弟来新群岛逛一逛，顺便拜访一下大学同专业的老同学。

    俞子熙翻了翻白眼。他的表哥还是一如既往地像个机掰人。后者直接把一只腿架在桌子上，望着天空吐烟。

    “你真的就没有其它事可干了吗？”俞子熙转过头去。“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在这里吸烟？”

    “对不起，还真没有。”顾厘泽歪着头，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里是合法吸烟区。法无禁止皆可为。”

    “那么跟同性接吻也算吗？我上次去你们大学吃饭时还看到你和周哥坐在角落里——”

    “——Shut the f^ck up.”顾厘泽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你这个□□崽子听着，如果这事传到了我爸妈那里，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俞子熙懒得听他的话，站起身来往楼梯间走去。他表哥见他无心理会自己的威胁，顿时败兴，叹了口气望向远方，嘴里依然叼着那只冒烟的烟头。

    仰头看了一会儿下午的蓝天之后，顾厘泽觉得确实有些无聊。他放下手中的空酒杯，把烟头摁灭之后，起身下楼。就在他下楼的同时，一位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和一位戴着黑色口罩的粗犷汉子从他的身旁悄无声息地上了楼，落座于此时已空无一人的露天甲板的角落之处。

    “东西拿来了么？”刚坐定的汉子急不可耐。

    年轻人点点头。“在我房间里，安全的很呢。要不你现在就可以到我那里来拿。”

    “不必了。”汉子低下头，娴熟地摆弄起手中的刀具。“我信得过你们的人。”

    年轻人看着汉子的刀具，心里直发毛。

    “但是……容我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要斥巨资，花如此大的风险来引进这种设备呢？”年轻人鼓起勇气，小声嘀咕道。

    汉子停下了手中旋转的刀具，双眼直瞪着他，好似要把他的灵魂撕碎。

    “机密。”汉子生硬地吐出这两个字，便陷入了沉默。

    年轻人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心虚地移开视线，两手紧握着躺椅的扶手。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汉子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嘿，干嘛那么紧张？”汉子凑过身来，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开玩笑的。你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我又不会真吃了你……但是这船上有一个人，我确实想把他做掉。”

    年轻人默默地听着。他知道“我又不会真吃了你”绝非玩笑话，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恫吓。好在他与此类地下□□已经打过数次交道，因而也见怪不怪。

    “注意到那个下楼的家伙了吗？”汉子指了指楼梯间，那是顾厘泽刚刚消失的地方，“那个混蛋把我大哥送进了牢子……判了无期。既然碰上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我想，是时候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年轻人立刻来了兴趣，全然忘了汉子的背景出身，“什么苦头？”

    “这是私人恩怨，因此告诉你也无妨，”汉子又低下头，端详着手中不知已亲吻过多少人身躯的刀具。“那家伙有个弟弟，兴许是他的亲戚。从年龄上看，不过十八九岁。”

    年轻人的心倏然一沉。“你不会……”

    “吼吼，我会。”汉子抬起头来，目光凶狠地望着年轻人，如同一只看见腐肉在上空盘旋的兴奋异常的秃鹫。“那个混蛋应当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甜美的痛苦。”

    年轻人把咽到嘴边的“你大哥不是还没死么”合着口水硬生生吞了下去。

    “就当是个小练手吧。”汉子把锃亮的刀具收进黑色皮革制成的刀鞘，满意地拍了拍手。“还有，这顿晚饭，我请客。”

    傍晚时分。

    走出餐厅的俞子熙打了个哈欠，被蔬菜沙拉填满肚子的他自然无暇关注顾厘泽和他朋友之间的那些闲聊。他看了一眼表，7点半。正是在这艘游轮上随便乱兜乱逛的好时候。

    他百无聊赖地在走廊里随意散步，却不知不觉来到了二楼的艺术画展。这条本不宽阔的走廊里此时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游客，大多数正像他表哥一样，在KTV室里大肆开趴狂欢。只有一张几年前的海报在灯光下黯黄褪色，向为数不多的愿意欣赏艺术的人们宣告这里一年一度画展的存在。

    俞子熙眯起眼睛，看着一走廊的画作。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艺术细胞的人，但比起跟形形色色的人们放浪形骸，他还是更愿意呆在艺术的海洋里徜徉流连。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开始仔细地审视这几幅画作。其中既有注重细节的写实主义视觉艺术，又有难以揣摩的抽象表现主义作品。终于，他站定在一幅画作前。

    这幅画看起来似乎很普通，描绘的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花圃。一条小溪从花圃当中直接穿过，将花圃分割为二。视觉的主要焦点放在小溪的此岸，一簇簇花瓣洁白的花朵迎风飘扬，金色的副花冠似散落的星点一般，煞是可爱。溪流的另一岸则是某种龙爪状的花，在草丛的陪照下染出团团红色，与由蓝向橙渐变的天空相映成趣。

    作品的题名为《春秋》，作者署名杜中微。

    “嘿，你好。”离他不远的一位年轻人注意到他的现身，上前主动打了个招呼。

    俞子熙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紧紧盯着年轻人。年轻人的肤色雪白，白到让人怀疑是贫血的程度。

    “啊，不好意思。”年轻人尴尬地挠了挠头。“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叫胡狭————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幅画作。”

    俞子熙点头。“我是俞子熙……顺便问一下，这种花叫什么名字？”他指了指画面中溪流另一岸种植的花朵。

    年轻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笑出了声。

    “这个啊……这就是著名的彼岸花，也称曼珠沙华，在我家乡那边很常见。”胡狭笑着道，“这可是代表死亡的地狱之花诶，你不会不认识吧？”

    俞子熙脸一红。他对植物学的确不甚上心，尤其对各类植株花卉一窍不通。原因（或者说借口）也很简单：考试不考。

    “这幅画里的另一种花自然就是相当常见的水仙花了。”胡狭对着画面中的花朵指指点点，“这是我看过的所有画作里最喜欢的一幅。关于这幅作品的寓意……我倒是有些想法。”

    “说来听听。”俞子熙扬起眉毛。

    “水仙花和彼岸花同属单子叶植物纲百合目石蒜科，因而亲缘关系相当接近。两者花期同为约两至三周，水仙自早春开花，而彼岸花一般于深秋绽放。”胡狭这样解释道。

    俞子熙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作品名字《春秋》的来历啊……通过时空的跨越，令两种不同时间开花的植株在同一片天空下邂逅彼此最灿烂的年华……纵使春秋逝者如斯，这一相逢的时刻仍为岁月和观众所铭记。”

    “还是你有文化。”胡狭竖起大拇指。

    “可不敢当，在下不过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罢了。论起眼界和知识面的广阔程度，自然比不过足下。”俞子熙连忙摆摆手。

    胡狭刚要再谦虚一下，裤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

    “稍等一下。”胡狭掏出手机，快步走开，留下俞子熙一个人继续观赏画作。

    “喂？”

    “胡老弟，后天就要到岸了。明天凌晨五点，我来领东西。”电话那头的口气不容置疑。

    “哦……行。雷大哥……那个……你处理个人恩怨的计划……”

    “不就是一个小屁孩么，组特伊伐要太简单。我已经知道他房间门牌号了。只要他半夜给我开门，我就动手……说到小屁孩，我还是太仁慈了，不像我大哥那样，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生吃……”

    胡狭知道雷亚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是听他这么平淡地讲述自己的计划，还是打了一个寒战，皮肤上顿生鸡皮疙瘩。

    挂断电话后，胡狭看着不远处全神贯注欣赏画作的俞子熙，萌生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呃……我有其他事情，要先走一步了。”胡狭的脸上写满了歉意。“在我走之前，请问可以给你拍张照吗？”

    俞子熙并不是一个擅长拒绝他人请求的人。他点点头，站在《春秋》的旁边，凭他一向呆板单调的个性摆了个剪刀手。

    胡狭凑上前去，向他的肩膀上抓了一把。

    “你的肩膀上有一点灰。”

    他后退几步，将一只手伸进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对准俞子熙按下快门。

    胡狭打量着照片里俞子熙严肃正经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滑稽。但一想到这可能是他生前遗留下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又止不住地为他感到惋惜和同情。

    “咱们……有缘再会。”向俞子熙挥手告别后，胡狭默默在心中念叨。

    已是深夜。

    俞子熙好不容易把他喝的烂醉的表哥从KTV室拽出来拖回房间。他抹了把汗，回到自己的单人间，看了一眼表，将近11点。几个月前，他在这个时候还需要狂灌咖啡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现在，他只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洗完澡擦干净身子后，他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俞子熙警惕起来。他迅速地穿好衣服，快步走向正门的方向。

    “在下有事想通知您。”门外的声音很小，但对俞子熙来说有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

    也许是某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小伙子吧，俞子熙耸了耸肩。岂料，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对方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摸到了正门旁边的开关。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哒”，房间中的灯光霎时熄灭。

    俞子熙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抬脚关上大门后，便拉着他往床底下钻。俞子熙刚要抗议，一双黏糊糊的手已经扼住他的脖子，力道不算小也不算大。

    “不要出声。”对方侧倚着身子，在他的耳畔低语道。

    脚步声。俞子熙愣了半晌，这才发觉到有人从浴室中轻手轻脚地走出来。门外突然再次传来敲门声，这一次却显得尤为粗暴。

    为什么人们非要敲门而不是按门铃？俞子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人犹犹豫豫地靠近正门。

    门闩打开的声音。

    短暂的沉寂。

    “啊啊啊——”

    一声当中被切断了的惨叫。俞子熙汗毛直竖，全身发冷。

    大门被重重地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对方长叹出一口气，终于把手松开。

    “……您是？”俞子熙摸了摸脖子，瞪着对方压低声音问道。

    “……顾中微。”一阵沉默后，对方在黑暗中郑重地朝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