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断菩提根系、扛起里面的灵魂，鬼鲛重重地落回到地面上。

    这是最后一个人了。鬼鲛回望悬崖，上面一度挂满了被根缠绕的死者，死者们蠕动着呻吟着，怎一副地狱景象，如今格外清净，这是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

    鬼鲛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一生杀人数百，死后竟然干起了救人的活儿。他只是觉得这么做会让自己感到些许救赎，也许是因为这些死魂灵会对他说道一声祝福吧。鬼鲛将最后的一个人抛入三途川，看着那灵魂被三途川吞没、席卷，带往天边那一轮无穷的落日。三途川不断拍打着河岸，鬼鲛心想，这是最后了。

    人生的最后时刻，鬼鲛内心却无比平静。他已经放弃了重生，他决定最后的时光和鼬一起度过，他要好好的和鼬告别，然后和芸芸众生一样踏入三途川。

    这一生荒唐至极，虚无至极，被信仰背叛，被家国不容，被自己流放，却被鼬赎回灵魂。人间就是现世的地狱，所有人都苟活于尸山血海之中，所有生命都被玷污被践踏，所有灵魂永不得安息终日祈求着救赎。然而救赎之道自在其中：救赎如果不来，自己也可以成为救赎。鬼鲛忍不住自嘲，他一直认为是人心黑暗，但他什么发过光？

    一生蒙昧无知，也常杀人放火。

    忽闻忘川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鬼鲛不知道伫立在岸边听了多久的潮信，久到心中逐渐释然一切。而当他回头，竟赫然的看见鼬好整以暇地坐在怪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鬼鲛无比惊讶地说：“鼬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鼬道：“我一直在这里，哪儿也没去啊？”鼬话还没说完就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鼬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轻拍鬼鲛的背以示安慰。

    “奇怪，我明明看到你不见了。”鬼鲛困惑。

    鼬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我看到你在救人，这可真是稀奇。”

    鬼鲛坐在鼬的身旁，感慨道：“我也很意外，明明生前杀了那么多人，死后倒是救起人来了。真是荒唐，但是心里好受多了。鼬先生，你说的对，人只有到死才能认清自己，我并非无药可救，是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鬼鲛，你悟道了。“鼬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是吗？可惜太晚了。鼬先生，我已经放弃了重生。”鬼鲛遗憾的说：“人死而复生本就是妄念，人执着于妄念只会痛苦，所以，于其浪费精力在虚妄，不如把握自己力所能及的当下。”

    “这样啊，所以你没有选择救自己而是选择救别人。”鼬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鬼鲛不知道此刻鼬在想什么。

    “嗯，对不起，本来和你约好了。”鬼鲛说。

    鼬闻言轻笑：“我和你约定的内容，不是让你去取菩提子，而是让你回到这里。”

    “哎？”鬼鲛满头问号。

    鼬指着怪石上那行古怪的梵语，鬼鲛望去，竟意外的发现那字中有光芒不停流转，隐入晦暗又柳暗花明，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就是人的道理。“鼬轻声说道：“人类是欲望的化身，也是欲望的奴隶。现实世界有极限，欲望却无穷无尽，永远无法被满足，得不到时为得不到而痛苦，得到时为终将失去而痛苦，因此人始终痛苦着，因此人间变为了地狱。”

    “如果一个人无欲无求，想必就不会痛苦了吧。”鼬轻抚着梵语，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可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人，毕竟人就是欲望本身。”

    鬼鲛沉默了一会说：“所以你才这么痛苦吗？”他看向鼬，发现鼬错愕的看着他。

    鬼鲛看着鼬的眼睛说：“鼬先生，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你也有愿望吧？“

    说出这番话的鬼鲛觉得有几分僭越，和鼬相处的这几年来鬼鲛一直在不过界的范围尽可能关心鼬，一旦涉及内心世界鬼鲛却选择逃避，因此他从未想起那雨天鼬的表情，也分不清滑落脸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可如今他在鼬的眼中看到一丝动摇，如同波澜泛起于古井，很快又恢复平静，即使只有一瞬间但鬼鲛确实看见了。

    鼬慢条斯理的抬起手，手掌缓缓展开，一枚菩提子静卧其中，静静的散发着代表生命的绿光。

    鬼鲛直愣愣的看着，良久才拾起菩提子。

    “吞下去。“

    菩提子入口便化作一股暖流，鬼鲛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泉水中，洗涤自己的灵魂。眼前渐渐模糊，在失去意识前鬼鲛跌入鼬的怀中，鼻尖充盈着鼬的气味，清冷又温柔，令他沉醉。

    鼬摸摸鬼鲛的头，望着那一树参天菩提。

    鬼鲛，我的愿望啊…

    待到鬼鲛意识稍稍回笼时，耳畔传来阵阵水声，他想起身身上却没有力气。目之所及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而他正躺在一叶扁舟之上，扁舟缓缓驶向天边无穷的落日，他的摆渡人悠然自得的撑着一蒿竿。

    鼬说：“你醒了？再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鬼鲛勉强起身，发现这扁舟是菩提树叶。“我们要去哪儿？”

    鼬说：“你的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