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二十九岁零两个月的新时代女性江海棠，她自己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不远处的三十岁像一颗二十年前就在那里闪烁着警报灯的定时炸弹，等着她去剪开最后的引线后安全拆除。是剪红色还是蓝色，或许生命已经给了她答案，可她还是迟迟不肯下手，或许，是怕遍体鳞伤，又或许，只是嫌警报解除后的生命还是一样死寂无聊。她拼命延长着自己的绝对安全期，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死神降临。
电箱的门哐当一声关上，错综的电线被铁皮门挡住，打断了海棠的想象。
“姐，进来吧，这个月份天黑的早，才这个点儿屋里就黑的不行了”
楼道尽头的户门被打开，啪嗒一声，暖黄色的光从屋内渗出，照亮在开门的人脸上。小姑娘比海棠矮个半头，身上不太合身的深蓝色正装衬的她一张小脸更加稚嫩，扣紧脖子的衬衫硬边不停划着她纤细的脖子，在眼皮子底下提醒着海棠她的生涩和艰辛。
“你今年有十八了么”，海棠没忍住，问她。
“有了，再过俩月就十九了”，她认真的看着海棠，急切地想去证明自己的成熟。
“那你挺显小的”，海棠将话头转换方向，开口缓解她的尴尬。
“我个子不高，老跟个小孩儿似的，不像您个子高有气场”
海棠对她笑笑，往屋里面走。
熟悉的混凝土味道卷进鼻腔，强调着这间屋子的新生。
每踏入一间新屋，海棠都满心期待，即便淘汰掉了许多，她依旧热情不减。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人生中许多东西都变了，尤其是这心里的想法换了个八百遍，可对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执着，却从未消减过。她甚至觉得，她前半生奋斗，就是为了后半生能有个好点儿的盒子装自己。
她的行事原则一直都是小事随意大事谨慎，她的计划，没有人可以撼动，包括她自己。为了事事有着落，她喜欢给自己的计划制定一个deadline，而买房这件事，她为了遵从社会习俗和家庭传统，把deadline定在了自己的三十岁。一是因为她认为自己三十岁以后的人生不再自由，二是因为……就算她紧赶慢赶，也只有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手里才攒下些钱。
不管是从小受家庭观念的影响，还是因为社会大众普遍的认识，三十岁被认为是一个女人生命的分水岭。三十岁以前，她是自由的，她可以洒脱可以放肆，三十岁以后，她就要尘埃落定，回归家庭，结婚生子。海棠坚信不疑，这是一个女人的一生的保守疗法，是人生这场博弈里的最优解，它可以让你在人生这条道路上，吃最少的苦，走最少的弯路，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而一间独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江海棠在这条路上买给自己的一间终生避难所，未来，总是风险满满，尤其对于一个女人，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有了这间房子，她将不再害怕受伤。
如今，她还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找这个房子。
“现在市里面的毛坯房不多了，离市中心近的我们之前都看的差不多了，这间就是离市中心远些，别的还可以的，而且这间现在还有新房折扣价，姐你又是全款，现在买的话很合适的”，中介小姑娘的热情从言语中溢出，可却没有一句说到海棠在意的地方。
小姑娘跟着海棠挨个介绍了个遍，海棠时不时站在客厅中间往外看看，时不时站在厨房门口一动不动，时不时也站在玄关门口，然后又走到卧室里。
海棠站在卧室门口轻叹了口气，一丝无奈和失望写在眼睛里，市里的公寓都是这样一个规格，距离她的理想状态，还差的很远，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到让她心甘情愿掏钱的地方吗。走出来正对上那姑娘的视线。
她见了海棠的眼神，有些失落。
“这间也没看上啊”，她的失望即便强忍着也挂在了脸上。
反倒是海棠的脸上总是平平淡淡的，看不出她经历过的风霜。
“嗯，布局有些乱”，她说的很随意，很难让人相信确有其事。但却是真心，在她眼里，这已经是这间屋子最明显的缺陷了。
小姑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不用看我脸色”，反正，她也没什么脸色让她看。
海棠的声音沉静清淡，很有特点，像是带些微甘清香的露水，无限接近着无，却从中又钻出些不可忽视的独特魅力，让你想着亲近些，仔细观察一下那似有似无的魅力，走近了又似烟飘走了去。
“姐你看了许多家了，每次看不上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您要是能有个准确的标准，我也好照着你那个标准去帮你找，您总是这样，我都没有努力的方向”，小姑娘不扭捏，把积攒的情绪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海棠也不恼，四处看了看，把她叫到卫生间的窗台处，从随身背的包里掏出一个本子，落在了窗台上，这户型虽说不大但有窗的地方都是落地窗，只有卫生间的窗户有个不窄的窗台。她拿着笔把今天看的房子的户型都画在了本子上，一气呵成，不曾有犹豫的笔画，把旁边的小姑娘看呆了。
“怎么没说出所以然，我不是说布局乱，你看”，海棠拿着那幅图指着给她解释。
“人的生活常识，睡觉的地方睡觉，吃饭的地方吃饭，休闲的地方休闲，要区分干净，模棱两可的空间越少，房子的格局设计的越好，这是咱们今天看的几个房子，你看这里，这条走廊，尺寸尴尬，不宽不窄，走人富裕，打乒乓球有点不好发挥，就浪费了空间，我以后就不知道这里我到底要干嘛，还有这，书房和厨房中间不大不小的地方，勉强夹了一个餐厅，这饭我吃起来都野人山，有人从书房出来想去客厅，还要穿过餐厅，倒是能让我通过给他挪个地方来沟通一下我们俩的感情”，然后走到厨房门口：“这里，一样的道理”。
那小姑娘怔怔地看着海棠。
“我之前跟你提的条件，不是说仅仅满足，存在就可以，还要合理，舒适，甚至巧妙，才能称其为好的解决方案”，海棠几乎苦口婆心。
“姐你是干我们这行的么，我们部门经理都没有你分析的好”，小姑娘眼神发直，愣愣地问。
“确实是相关行业”
“怪不得你要求那么刁钻，之前还说要求屋顶净高不能低于两米八什么的，好难找的”
海棠撇了撇嘴，无奈地笑了笑说：“是啊，这间就没有两米八”。
那小姑娘眼睛睁的大大的抬起脑袋看着天花板：“这能看出来？”，她本想糊弄一下的。
海棠温柔笑着，不想再跟她炫耀那些专业知识。她本来就没指望她的专业知识能有多丰富，找她心目中的房子，在她看来，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所以不想那些销售界的老油条来趟混了她的水，才专门找的这么个小白，她只要不跟她使心眼儿，老老实实一间一间带她看就好，到时自然少不了她的。
“找房子看的是眼缘，这些花里胡哨的知识，知道挺好，不懂也不影响大局，你也不用钻这个牛角尖，你就你看着哪个挺好，我们就去看哪个就好，知识是敌不过感觉的，我相信你的眼光”
这话一说，那小姑娘看海棠的眼神已经从佩服转为了敬仰。
“姐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做功课，一定会找到一间你哪哪都满意的房子的”
海棠眼神轻飘，笑着点点头，很好，她的目的达到了。
徐果曾跟江海棠说，她切开之后一定是黑白花的，看着是对人好，结果是自己也获利，让人又爱又恨的。
江海棠怼她说：“又没让你吃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界本就是利益的混合场。这是江海棠一向信奉的生存准则，这一条就算是对待家人，也没有例外。
徐果惶恐：“那爱情呢，你跟人搞对象，心里也想着算计人家？”
“爱情更是一场利益交换，所有所谓谈不拢分手的，无非就是觉得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而已”
徐果挑眉表示：“我坐等你打脸”。
看一天房子，站了一整天，海棠小腿僵硬地像结了石，她用手推揉着硬邦邦的肌肉，站在家门口，希望能短暂缓解一下身体上的酸痛，毕竟，进了家门，就是另外一场恶战了。
海棠家三世同堂，父母跟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她本来也是一份子，外出上学工作成了她离家的好借口。她这次放假回家，白天找了借口出去看房，一看就是一整天，晚上结束的早就把徐果拽出来陪她，到晚上家里人差不多睡了才回去，就是为了躲避家里人对她人生大事的追问，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说好了家庭聚餐，舅舅一家也要过来，她不好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在门口思索应对策略，思来想去，决定选择摊牌顺从型处理方法。
刚要伸手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海棠妈开门见海棠站在门口，楼道里的灯都是暗的，吓了一跳。
“你站门口干嘛呢，进来啊”，说着从门后的花盆里扯出了根葱，拿进了厨房。
门一开，屋内七嘴八舌的闲谈声伴着笑声一下拥了出来。
海棠紧张的心情随之消散，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时刻，让海棠一直对成家这件事和婚后生活还是有一些期待的。下半辈子若是就融化在这样的氛围里，也不是不能接受。
自由和安稳，本就是一对矛盾体。
不知道为什么，饭前的寒暄总是最宜人的，没有目的地，各自打岔着自己近期的生活琐事，有种混乱无序的美好，也有几分对饭菜的期待。
最后一道汤上了桌，人坐齐了就开饭，一家人整整齐齐，海棠看着在上座姥姥姥爷的笑脸，为他们能享受到天伦之乐而感到幸福，这份美好，让她想要去守护。
一顿饭吃的七七八八，话题从桌上的菜肴，到身边的熟人轶事，总是如此，未曾变过。若是太过频繁，难免觉得乏味，若只是偶尔听一听，也算是一味调味品。
而话题告一段落，就会找下一话题。
“在外面野够了，也该回来了”，姥爷发话，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几年间听过无数遍的句子，语气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越发严肃起来，先前还能算是劝说，如今便全部都是命令了。
“老在外面漂着，哪算有个归宿。你舅舅手下正好有个空职，你过去刚好，他也管用不了几年了，能用的上的时候抓紧，再拖下去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空气凝结在餐桌的上空，姥爷语气肃严，不容反抗，连平时爱开玩笑的舅妈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出来替她解围。一时桌上只有筷子碰触餐具的声音，和习以为常的沉默。
江海棠差点忘了家庭聚餐这件事儿的窒息之处，光是被先前的和谐幸福迷惑了精神。
海棠亮着的眼睛在眼眶里打着转，她脸色柔和，看不出一点忤逆和不耐烦。
“欸，行”，她抬头挤着眼睛答应到。
这回答其实是有些突兀。她想的是，本就快到了她计划的时间，房子的事儿也快有着落了，她的后半生马上有了落脚的地方，现在表态，也不算太早。其实只要她的独立空间和安全感可以得到保障，她也愿意听从家里的安排，为这个大家庭的整体幸福做出一些自己的牺牲。
可家里人并不知道江海棠心里那点小九九，几个月前，她还在家里吵着说她需要自己的空间。现在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原本在一旁低着头吃饭的海棠妈最先惊讶地抬头看她。
舅妈就坐在旁边，头往她这边靠了靠，低头小声的问她：“真的呀”，海棠笑的甜甜的，点了点头。
姥爷见状，清了清嗓子，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这孩子僵了好些年就是不肯回来，今儿怎么突然就松口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姥爷问。
“年底吧，等年底拿了年终奖，有点小钱在手里，就回来”
姥爷黑着脸，更进一步：“之前罗爷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我看人家挺愿意的，也该开始考虑结婚的事了，你是姑娘家，你拖不起了”。
“好，回头我跟他一起商量商量”，说着盛了碗汤，放到了姥爷跟前。
突如其来的乖巧让一旁的表弟一口汤差点没咽下去，“你受什么刺激了”。
被海棠一个眼神杀得乖乖闭了嘴。
江海棠其实并不排斥过通过相亲来选择结婚对象，只是之前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亲戚给介绍的那些都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再加上她之前确实是工作上升期，的确是忙的没有时间刻意去维系一段关系。现下这个人跟她的理念还算契合，各方面的条件也都合适，她是愿意发展的。
“本来就该这样的，姑娘家的在外面工作，年龄大了总是要想家的，还是家里这边最稳定的，海棠心里一直有数的，爸”，海棠的老父亲在一旁帮忙应和，干笑了笑，一双深情眼，瞧着姥爷。
“那旅游局的职位倒是跟你的工作有些对口的，不至于从零开始。你既然答应了回来，我就给你留到年底”，舅舅对海棠说。
海棠拿起自己还装着半杯果汁的玻璃杯碰了碰舅舅手里的小酒盅，一脸正直，“全在酒里了”，开着玩笑说。
姥爷没和海棠爸说上两个回合，手抬起来从海棠旁边的空当指过去说：“那有两个礼盒，是你罗爷给我的，你带走去吃”，面上也有了些大难初解的舒畅。
海棠抬头一愣，这算是对她顺毛答应回家的奖赏吗，她家的人表达爱的方式总是这么独特。
付出才会有回报，就算是家人的爱，也并不是无条件的，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谢谢姥爷”，海棠讨好地笑着说。
海棠深知自己这被安排好的一生最后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向往的自由处处荆棘，可回归家庭结婚生子却是稳妥起见。面对风险，稳妥的策略是智慧的选择。更何况在她家这如此精密的围堵之下，她又有什么发挥余地呢。
她像一只自愿被关进笼子的飞鸟，为了品尝人间冷暖而甘愿停留。
伸筷子夹了一口鱼放进嘴里，总感觉变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