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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何解(六)

    那一夜风很大。窗外狂风呼啸,将海棠花吹得七零八落,一地残藉。

    他又想起了无数个夜晚,每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滴血的剑尖,从高处滚落的头颅,年幼的自己站在坑底,被腐尸淹没。

    他仰起头,偌大如银盘的月亮照亮了飒沓白马上的银鞍,高头骏马上坐着一个人。

    身披金甲,浑身浴血,宛若修罗。

    他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他是谁。

    他是该报仇的,可时至今日,报仇之志越发湮灭。

    他爱上了仇人之女,已成无可挽救的既定事实。

    事到如今,爱也成空,恨也成空。

    她外出了,一日未归。不知有无毒发?现下是否安好?

    既然报不了仇,至少可以偿情。

    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了许多张脸,他的同伴,他的朋友,还有那位呼风唤雨的“尊主”。

    他们都逼迫他杀了她,理由亦是毋庸置疑。

    那夜她看见了一切,若她不死,他们的复仇大业顷刻功亏一篑。

    只有死人不会走漏风声,唯有杀了她才算万无一失。

    若她想起了那一夜的事,要死的不止他,不止隐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故国之人。

    沈国公的雷霆手段他是亲眼所见的,对付这个人,不能有半分侥幸。

    而她,身为沈国公的女儿,必然承袭他的血脉,与沈国公一般无二的冷血无情。

    他早听过她的传闻,对她理应不抱幻想,可他明明领教过她的酷辣手段,还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沦陷,一再沦陷;沉溺,直至溺死。

    她居然说要给自己一个家,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

    他的指骨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发“阴天”了,他疼得冷汗淋漓。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指骨是被谁夹断的。因为那场酷刑,他差点成为一个废人。

    她亲手送他上刑场,又把他从“断头台”拉回来,还大言不惭地宣告爱意。

    她的心是那样难以捉摸,他不敢妄加揣测;她的眼睛闪烁着野兽般本能的光,让他不能直视,生怕暴露自己的心——无论是爱意,还是恨意,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无数次想过一死了之,却因她命悬一线而放弃。

    他应该顺水推舟,任她毒发身亡才对。

    可他做不到,因为一想起她,他居然会不自觉地微笑。

    只有在她的目光里,他才算是一个“人”,才算是真的活过。

    关于大名鼎鼎的沈玉宵,他早有耳闻——

    十年前的秋天,晋和八年九月初九,是他们苍宛的灭国之日。

    那一天,苍宛六十万大军被太夷大军坑杀于平野,仅仅是因为六岁稚龄幼女的一句话。

    据传沈国公稳坐于帷帐之中,运筹帷幄,纵横捭阖。

    前线大胜,苍宛六十万大军于平野投降。

    关于如何处置降军,军帐中众说纷纭。

    睥睨天下的沈国公,雄韬伟略的沈国公,亦是舐犊情深之人。

    此次出征,他本来只带了小儿子随行,意在打磨历练,助他早日成为将才。

    岂料他的三女儿不知为何混进了他的行李中,在他的书箱中熟睡良久。

    待到发现时,已行军数百里。

    沈国公对此哭笑不得,却已无法回头,只得随军带着这个年仅六岁的小女儿。

    他的三女儿,也就是沈玉宵。

    小玉宵耳濡目染,将沈国公的行事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那日在军帐中,军事幕僚为了处置败军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沈国公却一时心血来潮,将小玉宵抱于膝上,微笑问她:“宵儿以为如何?”

    小玉宵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漫不经心地说:“六十万大军无法收容,若放归苍宛亦是大患,不若就地坑杀,一劳永逸,以绝苍宛之气数。”

    此言一出,帐中寂无人声。

    沈国公深以为然,抚案大笑道:“善。”

    这父女俩一唱一和,就这么决定了苍宛的国运和六十万人的生死。

    自此,沈玉宵名扬天下,有了“神童”和“魔星”之名。然而天下人亦知,沈国公不过借爱女之口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已。

    有没有沈玉宵,都改变不了六十万大军被坑杀的命运。

    也有人说,沈国公为了给女儿造势扬名,煞费苦心,特意编出这么一段故事。

    因此沈玉宵究竟有没有说过那段话,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他听了这个故事,只是暗暗将这对心肠歹毒的父女恨之入骨。

    可惜命运难料,真的见到沈玉宵时,他又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他觉得她不见得就是一个恶毒之人,只是未经训化而已。

    被她辣手折磨过之后,他本对她又恨又怕,可嗣后她百般温柔呵护,他的恨意竟日渐式微。

    彻底爱上她是在湖心小岛,那个大火肆虐的夜晚。他在地牢里等死,平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不意她会义无反顾来救他,烈火里冲过来,犹如涅槃的凤凰。

    她是真的不怕死,也是真的爱他。

    他信了,他真的信了,什么人会赌上性命来救他呢?这一生也只有沈玉宵了。

    沈玉宵,我的一生之恨,我的一生之爱。

    沈玉宵,我永生不能原谅你,但我要宽恕你。

    在最后的岁月里,我要宽恕你。

    手指的阵痛和心上的锐痛一齐提醒他,沈玉宵的分量有泰山之重。

    她害他差点成为一个废人,她的父亲与他有血海深仇,可那场大火烧尽了他的爱恨。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只想紧紧抱住她。

    可暗夜里的鬼魂不会放过他,他的良心亦不会,他的手紧抓凶刃,若他愿意,信手可取沈玉宵的性命。

    她死了,对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她对他不算好,却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温柔。

    笃,笃,笃。

    是沈玉宵来了,她在敲门。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沈玉宵的裙裾挟着一阵凉风荡进来。

    他神思恍惚,手中刀刃一闪,差点伤了她。

    而她只是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轻声问:“你怎么样了?”

    他无声地流泪,庆幸屋内无灯。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玉宵踌躇满志道:“明天我们上蜃烟山,你可以吗?”

    他点头,下巴磕在她的颈窝,硌得发痛。

    “蜃烟山上,是什么样子?”她试探着问。

    “去了就知道了。”他喃喃道。

    “你总是这样吗?”她担忧地问,“抱着刀剑睡觉?”

    “我是一个杀手。”他淡淡地说。

    “杀手有了仇人,是不是无所顾忌就杀了?”

    “不。”他绝望地说,“杀手有许多办不到的事。”

    若他举起刀,深深刺进她的后背,他就能对得起所有人,只除了他自己。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不到。

    她无知无觉地抱着他,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轻吐一口气,自白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背负不了那么多人的仇恨。”

    她的回应轻如鸿毛:“那就不要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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