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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何凭(三)

    目的地倒不是国公府,而是金珏的庄子,湖心小岛。她轻车熟路,马不停蹄,下了马车就坐船,心心念念见到那个人。

    那人却不在。她将湖心水榭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半个人影也没有。

    青棠出去了?她原以为他不能出去的。这个地方,说得好听是休养之地,说得不好听是个软禁之所。湖面烟波浩渺,往往迷失方向;若是没有船,游也游不出去。

    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金珏是用了心的。她也许知道他的身份,刻意做了这样的安排。

    既保护了他,又防备着他。

    他是怎么出去的?难道不告而别,一去不回了吗?

    她从白天坐到了黄昏,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今天等不到,她就向宫中告病,等到他回来为止。

    夜里下起了雨,她坐在窗前看着竹影萧瑟,朦胧中听那沙沙的雨声,倒也惬意。

    青棠推门而入,见玉宵在灯下等他,不禁有些惊诧。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只是一个是问候,一个是质疑。

    玉宵面无表情道:“你去哪了。”

    青棠眨了眨眼,垂眸道:“我出去走了走,这里有点闷。”

    青棠淋了雨,样子有些狼狈。他周身挂了层晶莹的雨珠,头发被风雨吹乱了,水珠一滴滴往下滑落。

    他望着玉宵,却不能动弹。

    玉宵的手却向他的脖子伸过来,他本能往后一退,玉宵的手便扑了个空,尴尬地停住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样子有几分心虚。

    玉宵淡淡问:“你的脖子怎么了?”

    青棠暗道:糟了,被她发现了,想是淤青未消。

    只得撒个谎道:“我在路上遇到了仇家,受了点伤,不碍事。”

    玉宵唇角微扬,道:“这个仇家可不简单,居然能伤了你。”

    “我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伤我有什么奇怪的。”

    玉宵一瞬不瞬盯着他,平静道:“哦,是吗?你可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剑客了,就连林婉晴都无法与你相比,谁能伤得了你?”

    青棠松一口气,道:“像你师尊那样的人……”

    玉宵无心与他玩笑,只是站起身,缓缓向他走来,脸上挂着令他胆寒的微笑。

    玉宵抓住他的衣袖,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抗拒地拧了拧身子,道:“不要,我会不好意思的。”

    “不是早看过了吗?现在说这个。”玉宵继续拉扯。

    推让间竟让玉宵扯出青棠袖口藏着的一块帕子。那方丝帕悠悠落了地,玉宵捡了起来,青棠屏住呼吸。

    他想起隐年的命令,不由得面如死灰。

    这块帕子有很熟悉的香味,玉宵笑了笑,果见帕子一角绣着两个小字:松鹤。

    她的脸上挂着意兴阑珊的笑意:“你有没有闻见一股香味?”

    她眼神犀利地扫过去,青棠的面容血色尽褪。

    “没有。”他勉力摇头。

    “是伽南香的气味。”玉宵挑一挑眉,“你去见谁了?”

    “不是……这是我捡的。”青棠慌乱道,“你还给我。”

    “既然是捡的,就不必还了。”玉宵的怒气一点点冒上来,“真当我是瞎子聋子傻子吗。”

    她抓过青棠的衣领,将他按在墙角,道:“你们两个说什么了。”

    “我们?”青棠继续装傻。

    玉宵更恼火了,手上更加用力,道:“你和隐年,你们两个是不是在盘算着怎么害我。”

    青棠不置可否,只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玉宵寒心道,“连骗都懒得骗了。”

    “没有……”青棠凌乱道,“我是不会害你的,永远不会,你要相信我。”

    “那你们说什么了?他还给了你这方帕子。多亲密啊。”

    青棠心乱如麻,又难以启齿。

    这在玉宵看来,就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别有内情。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玉宵的话像一把刀子,将青棠扎得遍体鳞伤。

    他心碎道:“那你呢,你和三皇子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这么问。”玉宵恼火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都看见了,你和他互换信物。”

    “你在屋顶上偷窥我们?”玉宵气愤道,“你真是个小人,一点都不光明磊落。”

    “是啊,我的确是小人,你一早就知道我要杀你,还把我留在身边,是不是自作自受。”

    玉宵恼羞成怒,打了他一巴掌。

    响亮的一记耳光,打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捂着脸,感觉有一道血线从唇角流出,耳边嗡嗡的,一阵阵轰鸣着。

    他脸颊发烫,微微肿起。

    其实玉宵打得并不重,他却觉得头昏眼花。

    玉宵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她冷酷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像一把尖锐的刀,凌迟着他的心。

    他强忍眼泪,浑身颤抖着,上牙打下牙。

    玉宵凑近了,唇上却有一丝残忍的笑意,她似乎恢复了本性,又变成了初见时的那个小恶魔。

    “你是不是很恨我?为什么不还手?”她愤怒到了极点,面色却十分冷静。

    十分冷静地挑衅,恨不得跟他鱼死网破。

    青棠的目光黯淡下来,他推开了玉宵,走出门外。

    只剩下玉宵一个人在屋里,气得要死。

    半晌理智回归,她糊涂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要杀我,不就是一刀的事吗?有什么难的?

    其实她始终都不明白隐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像她不记得“死”前发生过什么一样。

    那把杀过她的刀,还静静躺在沁竹居的匣子里呢。

    她倒把这不共戴天之仇忘个一干二净。如此想来,她是中了隐年的美人计,真是色令智昏。她到底是发什么癫病,要把一个刺客留在身边?母亲曾那样劝阻她,她一个字也听不进。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越想越对自己感到失望,干脆不想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半夜惊醒时,她忽然想起,这是青棠睡过的床,却没有一点他的气息。他这个人好像假的一样,即使哪一天消失了,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想到这里,她的心竟隐隐作痛。

    她想,这不会是爱,爱不是让人痛的。

    这是病,这是瘤,我要治好它,我要割了它。我要和他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在病入膏肓之前,或许还有救。

    她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腹中饥渴,揉着肚子坐了起来。

    真好,又旷了半天课。

    至于怎么收场,明天再说吧。

    她梳洗整装一番,走出门外,走到月桂树下时,她想起这曾是二人切磋剑术的地方,也是长吁短叹不止。

    心事重重地往前走,这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她恐怕不会再来了。

    魂不守舍。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呜呼大叫一声,趴伏在地上,幸而被一个温软的物什垫着,没有摔个狗吃屎。

    是一个人。她汗毛直竖,冷汗淋漓地拨开花瓣,只见青棠安详地睡在其中,面色惨白。

    “喂。”她拍他的脸颊,拍得噼啪响,“你怎么了,别装死啊。”

    她探一探他的鼻息,没有死。

    暗暗放下心,她将他抱起来,送到屋中床上,她点燃了熏笼,加了银丝炭,把柜中的被子都抱了出来,将他裹得像粽子。

    如此蹉跎到下午,他总算暖和起来。

    玉宵已去厨房热了一碗粥来,她自己把食盒里的糕点吃了,堪堪饱腹。这粥是给青棠煮的,她也不会煮别的。

    她看着他恬淡的睡颜,怒气又消了下去。

    说好的一刀两断呢,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吗?

    到了夜间,青棠悠悠转醒。

    睁眼就见玉宵对着灯在看书,一派岁月静好。

    鲜少见她看书。也只有在看书时,她才有书香门第的温柔气。他不忍打扰,静静看了许久。

    玉宵揉了揉眼睛,看见他望着她,眼中尽是平淡如水的柔情。

    不觉晃神,也带了笑意,道:“你醒了?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昨夜我刚出了门,顿感气息紊乱,运功调息不成,就晕倒了。谢谢你,又救了我。”

    玉宵纳罕道:“你是不是第一次向我道谢?”

    青棠摇头,一滴泪不知不觉落在枕畔。

    玉宵震惊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哭了?”

    青棠勉强坐起来,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纠缠在一起。”

    玉宵道:“我何时这样说?不过你要这么说,我也很赞成。”

    青棠下了床,冷静道:“我走了。”

    “等等。”玉宵喊住他,“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你想知道什么?”

    “是不是隐年杀了我,把我扔在了乱葬岗。”

    青棠的身影顿了顿,没有回答。可是他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那在玉宵眼中就是默认。

    因此他只好回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是他。”

    “那是谁?”

    “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再见了。”

    青棠拦住他:“那你发誓啊,发个毒誓。”

    他无可奈何,只好发誓道:“若我骗了三小姐,便叫我不得好死。”

    玉宵听他发完誓,心中虽觉可信了几分,又不免心痛起来。

    “我可以走了吗?”他目光冰冷,俨然是个杀手。

    玉宵不依不饶道:“那你跟隐年到底密谋了什么?”

    青棠淡淡道:“跟你没关系。我们不会再见了,所以无论他叫我杀了你,还是叫我害了你,我都不会听他的。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这四个字带着让人心灰意冷的寒意。

    玉宵想:论起铁石心肠、冷心冷情,我们两个还真是棋逢对手。

    论无情谁更无情?

    这一局他们打个平手,大约也不会有下一次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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