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仙桥

    他从未如此孤独,蝉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迷茫地抱起蝉的身体,默默往前走。

    雨已经停了,他的泪水却流个不停。

    他要带蝉去哪儿呢?蝉没有家,他也没有。

    这一夜并不冷,雨后凉爽宜人的风吹过来,却是那么格格不入。

    他不能带蝉回蜃烟山,那是他们的牢笼;他不能把蝉留在长生庙,“荧惑”的人会发现他,割下他的头颅回去复命;他不能随便找一个地方把蝉埋了,他怕再也找不到。

    他只能抱着蝉,像背负着千斤重的镣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命运啊,为何如此残忍!他明明有一颗守护的心,却成为了一个刽子手,造下那么多杀业,却谁也拯救不了。

    亲人、朋友、族人……还有沈玉宵。

    他不敢称之为爱人,那实在罪无可恕。

    这样的罪孽,即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头一次,他弯下了脊背,微微佝偻着。

    四肢百骸,痛彻心扉。

    其实就这样死掉,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可是……事到如今,他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了……无论如何,他想完成它。

    他要救下那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人。

    哪怕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至少要拯救沈玉宵,即使那样会把他永远地钉在罪人的耻辱柱上。

    他不应该爱上她,可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他也无力抗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爱上她,就像鬼迷了心窍。他说不出原因,也就无从纠正。

    熬过这一晚,熬过这一晚就好。

    每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都这样劝慰自己。

    他那摇摆不定的心啊,就在今夜尘埃落定了。她毒发吐血,命在旦夕,没有时间犹豫了。

    走到四更天时,他走到了临仙桥。

    一弯月牙桥,架在盈盈春水之上。

    桥上有一个人,身着火红衣裙,衣袂飘飘,宛若神女。

    临水照花,天外飞仙。

    人如其名,她喜着红衣,名唤“朱砂”,性情更是直来直去、刚烈如火。

    远远看见他来,她的周身已起了浓浓杀意。

    他已无求生之志,但他还不能死。

    他缓缓跪下去,将蝉安放在草地上。

    一跪一起,那火一样的女子已飞身前来,不由分说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用了全力,扇得他脸颊火辣辣的,唇角流下温热的血,他麻木地闭上眼,等着第二巴掌落下来。

    然而朱砂只是冷冷地拔剑,架在他脖子上,愤怒地说:“你杀了他?你这个畜生!”

    他无力解释,却不能不解释,他还得乞求朱砂赐他一枚解药。

    朱砂并不是坏人,相反,她嘴硬心软,暗中关照过自己许多回。要不是她,尊主或许不会容忍他到现在。

    他欠朱砂许多人情,大约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其实朱砂没有说错。他愧疚地想,蝉是为他而死的。

    他艰涩地开口:“朱砂,你冷静点,蝉是……”

    他想解释蝉的死因,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他不想说,他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话未出口,泪流满面。

    他忽然间心如死灰,朱砂要杀就杀吧,什么都不想说了。

    可是朱砂却懂了,她怔怔地放下剑,泪水也溢了出来。

    她跪了下去,在朋友的尸体旁失声痛哭。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伤痛,边哭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蝉是最傻的一个。他怎么忍心杀你呢?只好自尽了。”

    “是义父的错……他太残忍了……”她哭得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昏厥。

    “朱砂……”他沙哑着喉咙,“你知不知道解药的下落。”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问,可是没时间了。

    他自己能撑很久,是因为他体质特殊,但玉宵能撑多久呢?他不敢去赌。

    朱砂猛地抬头,一个眼刀飞过来,仿佛与他有血海深仇。

    “残月,你好没有良心!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眼睁睁地看着好兄弟去死!我问你,沈玉宵的项上人头呢!你带来了吗?若是杀了她,我或许可以告诉你解药在哪儿!”

    这句话点亮了残月心中的微芒,他死死抓住朱砂的肩膀,激动地问:“果然还有,是不是?”

    朱砂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无言地看着他,眼中满是鄙视。

    “你这个卑贱下流的狗杂碎!”她斥骂道,“我不能原谅你……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你就变成这副模样!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急等着这枚解药来救你的心上人!别人也就罢了,可她姓沈,姓沈啊!你这样对得起谁!”

    她狂乱的拳头砸在残月的胸口:“我恨你!我恨你!”

    刹那间,残月冷静下来。他抓住朱砂的手腕,迫使她停下来。

    “朱砂,我求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交出解药?”

    “我要你去死!我要你们两个都去死!”朱砂疯狂尖叫。

    “朱砂,我可以去死,只要你肯给我解药。沈玉宵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你要恨她的父亲、她的兄长都随你,只求你放过她。”

    “她是无辜的?”朱砂仰天长笑,“她怎么会是无辜的?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她沈家泼天的富贵是怎么来的?她确实没有杀害过我们的百姓,可她并不无辜!她享受了那么多,就该付出代价!沈家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只要姓沈,就都该死!”

    看着她这副癫狂的模样,他竟无言以对。

    她说得对,沈家人都不是无辜的。

    可是,最起码,沈玉宵罪不至死。

    他企图说服她:“沈小姐也许……罪不至死。求你饶她一命,好吗?”

    听到这一句,朱砂更是失望透顶:“残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爱她,竟爱到不知廉耻的地步。她是仇人之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自知罪无可恕,愿意以死谢罪。”

    朱砂听了这话,更恨了。

    她流着泪,震惊地望着他:“你是中邪了吗?你真的是残月吗?我曾以为,你是个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人。即使是蝉,也走不进你的心。你怎么会……你怎么敢擅自爱上仇人的女儿?”

    “拔剑吧。”她说。

    她的红玉剑刚一出鞘,便如火如荼地灼烧起来。

    朱砂精通丹药,因此她的红玉剑也别有巧思。

    出鞘便自燃,只有饮血才能熄灭。

    她挥剑劈来,剑光如火鸟,直向残月攻来。残月一个翻滚堪堪躲过,她的下一剑已飞奔而来。

    朱砂是很优秀的剑客,残月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他没有带兵刃,只能边避让边伺机夺剑。

    好在他的身法强过朱砂许多,几十个回合下来,朱砂的剑未能伤到他。

    而他,离朱砂越来越近了。

    终于,他抓住攻击间隙,一个闪身来到朱砂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朱砂的手腕。

    他将剑身往朱砂咽喉前一送,堪堪停住。

    恍然间,朱砂感到了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她笑道:“残月,果然不愧是你。能死在你手中,我也是不枉此生了。”

    “我不会杀你的。”

    “你放了我,我却不会放过你,你想好了吗?”

    “我只要解药。”残月冷淡地说。

    朱砂的心沉了又沉,她悲愤交加地说:“你知道吗?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叛徒。而叛徒,是不配得到原谅的。”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交出解药。”残月渐渐焦躁。

    而朱砂的声音却轻柔恬淡起来:“你始终不懂我的心。其实我不能原谅你,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她试图挣脱,却挣脱不了。

    “残月啊残月,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心也不曾乱了半分。还是说,能乱你心的人没有出现呢。”

    “你这样厉害的对手,我不敢松懈。”

    “你知不知道这个姿势非常暧昧,就像我倚在你的怀中。若是沈三小姐看见,不知道会怎么想?”

    残月果然分心:“沈三小姐?她会怎么想……”

    当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了。

    那把熊熊燃烧的红玉剑,就这样穿身而过,浸润了二人的鲜血。

    他原本以为这一生就此终结,没想到那把剑只是刺中某个无关痛痒之处。

    火熄灭了。

    但是朱砂却刺中了要害,她对自己这样狠。浓稠的鲜血缓缓流出,像一条蜿蜒的小溪。

    朱砂倚在他怀里,他不得不接住她。

    因为这把剑贯穿了朱砂的身体,刺进了残月的肚子。她的剑尖,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动弹不得。

    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并非他的敌人,他做不到冷酷无情。

    说朋友似乎不太贴切,但称得上一位故人了。

    而且,他欠她良多。

    他低下头查看她的伤势,安慰道:“或许有得救。你坚持一下,我先把剑拔出来。”

    “不,”她拦住他的手,“不要动。”

    “你应该知道荧惑的规矩,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她微笑道,“我本想与你同归于尽,可是最后一刻,我却心软了。我怎么这样没用呢,明明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和你共赴黄泉的。”

    “你是不同的,尊主会宽恕你。即使杀不了我,你也不会被处决。你实在不必赔上所有与我拼命。”残月痛惜地说。

    “陪我说说话吧。”朱砂的意识渐渐模糊,“那位长安来的小姐,她是怎样的人?”

    “一个无法形容的女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原来如此,是一个让你挣脱命运枷锁的女人。我似乎明白你钟情她的原因了。”

    死亡如酣梦,在残月的怀抱里,死亡是这样甜蜜。

    可她还有许多许多话,要与残月说呀。

    将死之人是百无禁忌的,她喃喃说道:“残月,若非如此,你是否永远不会抱我?”

    残月的心狠狠一颤,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瞬间明白了。

    “对不起。”除了道歉,他无话可说。也许朱砂并不想听,她只想说。

    那就让她说个够吧。

    “残月,说起你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他本不想提起这段往事,可既然她想听,他也只能说。

    他来到“荧惑”那一天,是一个新月之夜,天边挂着一轮孤苦伶仃的月牙。

    尊主本想叫他新月的,可他不肯认“义父”,让尊主颇感不快,于是说道:“我本来为你拟了一个名字,新月。既然你放不下过去,便叫你残月吧。”

    他根本无所谓。名字不重要,阿猫阿狗都可以。

    他没有注意到朱砂,朱砂却对他印象深刻。

    其实那一天他太有种了,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没有人能拒绝尊主,朱砂也不能。

    朱砂柔声问:“那位小姐,她唤你什么……”

    他的心又是一震。

    “青棠。”他说。

    “确实比残月好听……”朱砂呼唤道,“……青棠。”

    “青棠……你为什么拒绝义父……”

    他失笑,这个问题蝉也问过,真有那么好奇吗?

    觉得恶心是真的。他忽尔想起遥远的长安,那位高高在上的沈国公也要认他做义子。

    可惜他对认贼作父没兴趣,对“弑父”也没兴趣。

    他不可能把仇人当作父亲,虚与委蛇也不行。

    仇人,沈国公是他的仇人。

    他之所以放弃报仇,是因为他的人生快要结束了。他已不可能手刃仇人。

    他忽然明白了朱砂和蝉一心求死的原因。有些事是那么令人绝望,比如他一想起玉宵,就痛苦得无法呼吸。

    是的,她是仇人的女儿。

    这场死亡来得正是时候,若非死亡,他怎能逃避复仇呢?

    若他还有数十年的寿命,他与玉宵绝不可能善终。因为这份血海深仇,他与沈家注定不死不休。

    他该怎么面对她?

    所幸,他不必考虑这个问题了。他终将迎来解脱。

    朱砂的血越流越多,而他的血都快止住了。

    朱砂的嘴巴是这样恨他,她的剑却如此慈悲。

    想来又是一阵心痛。

    朱砂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一直在自说自话。

    “我死以后,即使下了地狱,也会日夜为你祈祷……”

    “我会为你祈祷……祈求神的庇佑……”

    “青棠……青棠……”她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哪怕无人应答。

    其实青棠有在应她,只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生命的最后时光,她沉沦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的心上人,你为何如此绝情,竟连应一声也不愿意。

    她想,一个女人的一生是否真的要爱一个男人。

    那是她最后一个心愿,死在心上人怀中。可是,真的有必要吗?

    如果这就是爱情的滋味,那也不过如此。

    她是否清醒得太迟了?最后的飞蛾扑火,让她明白一个道理,飞蛾不必扑火,她也不需要爱情。

    她所向往的,不过是飞蛾扑火的勇敢姿态。

    难道她就没有别的心愿了吗?

    在这样的清醒中,她回光返照了。

    睁眼看见了青棠,她口齿清晰地说:“青棠,其实我不是义女……我是尊主的亲女儿,我是唯一没有被种蛊的人。”

    “父亲快死了,他毁掉了所有的清霄玉露丸,将丹房付之一炬。原谅我,我没能偷出药方。谁都没见过药方,那也许只存在父亲的记忆里。这是机密中的机密,没有这个,他怎么控制穷凶极恶的杀手?但是,我偷出了一颗解药,差一点被发现。当时我害怕极了,他与我擦身而过。”

    “在哪儿?”青棠问。

    “你与我初见的那棵树下。”

    青棠飞速回忆着,好在他记得。

    “若是连这个都忘记,你就不要活了。”朱砂竟还有心情开玩笑,“青棠,无论如何,请你活下来。我知道你会拿丹药救那位小姐,可是,不管用什么方法,请活下来。这是我和蝉的心愿。”

    说完这一句,她感到生命迅速流逝。

    她只好断断续续说下去:“你要活下来……你要赢……你一定要赢……只有你……才能拯救我们的百姓……我求你,救救他们……他们才是真的无辜。对不起,我的父亲罪大恶极,就赔上我这条命来赎罪吧。”

    青棠想起蝉最后的姿态,他在为谁祈求长生呢?他一定希望自己活下去,可是温柔的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神啊,请带走这个迷惘的灵魂,让他重获新生,哪怕他只有一天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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