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羿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小狗狗，飞着飞着，就飞回到了小时候。
他看见自己坐在四合院里的大树下，抱着半个大西瓜啃，啃得身上脏兮兮的。外婆抱着一只小狸花猫，笑眯眯地从屋里走出来，把他拉到水池边洗手。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凉丝丝的，就这样淌过他手指缝。
洗着洗着，水池的水就变成了海水，他肆无忌惮地在海边奔跑着，海水和着泥沙轻轻触碰他的指尖。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是小夏哥哥。小夏哥哥往他身上泼水，他也泼回去，但是他泼不过，就往岸上跑。
跑着跑着，岸边上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堡挡住他的去路。城堡是用黑色石头做的，像一个巨人一样伫立在他的面前。他想要找到出去的路，于是围着城堡转，却看见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脑袋从一个小铁窗里探了出来。
他从地上捡了一根棒棒糖，喂给小狗，小狗欢快地舔着那块糖。舔着舔着，小狗就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一个黝黑的干巴巴的小男孩。他觉得这个小男孩好可爱，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安羿鸣……安羿鸣…安羿鸣！”
远处传来声音，是在叫他的名字吗?
“安羿鸣……安羿鸣！”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他转过身，原来是小夏哥哥来找他了。
“潮汐要来了，走吧。”
小夏哥哥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但是还没走几步路，他就听见轰隆隆的海啸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霎时间，他腿像是灌了铅一样重，怎么都动不起来。
“安羿鸣……醒醒……”
突如其来的海啸声将他淹没。小夏哥哥不见了，他独自一人，海浪呼啸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拼了命往上跑，却感觉累得喘不过气，怎么也到不了路上。
他跑啊跑，跑啊跑，却跑不出这个沙滩，低头看看脚下，完全就是在原地踏步。回头看，海浪已经有一栋楼那么高，张牙舞爪地，好像长了一张脸一样要朝他扑过来。
他逃不掉了。
他低头弓着腰，抱着头，等待海浪将他席卷而走，就像等待审判地降临。然而几秒钟过去了，海浪并没有扑过来吃掉他，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
他慢慢站起身，睁开眼。
沙滩已经消失，他正身处一艘游轮的走廊上。游轮的墙面长满了青苔，湿哒哒地滴着水。他一点也不喜欢。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好像世界除了他和这一艘游轮，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沿着走廊，找到一个门。一打开便是甲板。扑面的海风呼啸而来，张扬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在他的每一个细胞里狂欢。
他强忍不适挪动脚步，想要看看船的下面是否有海水。
刚走出去几步，一个女人的尸体从天上狠狠地砸下来。“砰”地一声——红彤彤的鲜血裹着一股鱼腥味儿，像海浪一样朝他席卷而来。
一阵强烈地耳鸣。
……
“安羿鸣！醒过来！”
……
“安羿鸣！！醒醒！”
……
……
“嘀，嘀，嘀，嘀……”
一阵有规律的嘀嘀声响起，好像是什么医疗仪器的声音。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他。
空气里是……甜甜的味道，是蜜桃味吗？
“安羿鸣，别睡！”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
手指，动不了……
手臂好重，腿也好重。
诶，眼睛可以动，转一转吧。
“眼珠动了……听得见吗，安羿鸣？听得见就再动一下。”
熟悉的男声再一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多了欣喜的感觉。
周围的声音突然嘈杂了起来，好像有很多人一下子围了上来，有人拨开他的眼皮。
“怎么样？醒过来没！？”
安羿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感到身上的重量减轻了，四肢也麻酥酥的。
好多人围着他，一会儿摸摸他的脉搏，一会儿抬抬他的腿。一会儿又听见窸窸簌簌的，摆弄着他身上的管子。
这让安羿有点不安。
安羿想快一点睁开眼看一下。
“他好不了，你们所有人都一起陪葬！”
那个熟悉的男声再一次发出命令，这次声音有点大，吓得安羿一哆嗦。
声音的主人发觉安羿的颤抖，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
原来他在搂着我呀。安羿这才感觉到。
安羿下意识地往这个人身上又拱了拱，希望从他熟悉的声音和味道中寻找安全感。
是他吗？是他在抱着我吗？
闻一下就知道了。
安羿微微侧头，让鼻子贴上那个人胸前的衣服。
柔软的，起伏的，温热的。
桃子味的。
熟悉的味道窜进安羿的鼻腔，抚摸着安羿的脸颊。安羿下意识地用脸蹭了蹭那个人的衣服。
“唔……”
安羿满意地轻声哼哼。
是他。
太好了。
安羿感到抱着他那个人的胸腔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
“他怎么样？”那个人的声音比刚刚明显已经温柔了许多下来。
“邬总，安总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回复着。
“赶紧说。”
“安总各项指标已经恢复正常了……”
“那他怎么还没醒？”
“按理来说，应该……”
“有话就说！”
“咳，邬总，安总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最近好好观察静养即可。”
“那他……”
安羿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
“邬总，安总这会儿应该是已经醒了。”
“醒了？”
安羿闭着眼睛，没有理会耳畔的对话。
安羿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热热乎乎地抱着自己。
安羿只想嗅一嗅他。
“……”
“那他这是，睡着了？”
“……”
“咳，好了，你们回去吧，有事再来。”
安羿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后是关门的声音。
没有其他人了，现在只剩下自己和他了。房间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空气里是他最喜欢的桃子味呢！
安羿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笑。
热乎乎的。
安羿又把脸往人胸前埋了埋。他听见头顶的男人轻笑了一声：“行了，别嗅了。”
……
“醒了就把眼睛睁开。”
男人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捧起安羿的脸，捏了捏。
安羿睁开眼。
面前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特别是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睛，像是要把安羿整个人包裹进去。
他们靠得很近，安羿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一吐一息。
柔软的，起伏的，温热的。
……
安羿看得有些入神了，伸出手摸上面前人的脸。面前的人显然是被安羿的手吓了一跳，挑了挑眉毛，随即又握住安羿的手，把脸往安羿的手里靠了靠。
安羿此时的眼神带着生病后刚痊愈的那种涣散，但更多的是一种孩童般的清澈。那个高冷成熟的，眼底总是藏着东西的安羿全然不见。
邬扬完全看不出，怀里的人是在海城叱咤风云权势滔天的羿鸣集团总裁。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他。
在邬扬眼里，安羿一直是那个直来直去的天真小孩。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那个小孩已经渐渐消失在安羿身上了。
不过邬扬从没忘记过。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他怎么敢忘记呢。
邬扬的手指在安羿的手背上来回摩挲着：“安羿鸣，看着我。”
“嗯。”安羿仍然是毫无保留地直视着邬扬地眼睛，小声回应。
“安羿鸣，我是谁？”
邬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羿，水面一样泛着波光的眼珠里，倒影出安羿的影子。
“你是阿阳呀。乌阳，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安羿很迅速地睁大眼睛皱了皱眉，明显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
“……那，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我吗？”
安羿明显顿住了，垂下眼帘，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他才抬起头，冲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呀，忘记了……”
邬扬揉了揉安羿的脑袋，眼睛红红的。
从邬扬认识安羿那天起，安羿已经这样失忆很多次了。
虽然邬扬这种情况应付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但还是会心痛。
“没关系。”
……
邬扬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你叫安羿鸣，今年本来应该是24岁，但是现在……是11岁，喜欢吃各种口味的棒棒糖，喜欢吃西瓜，爱笑，偶尔哭，最喜欢到海边玩……”
邬扬小心地说出每一个字，生怕安羿听了之后有什么不妥。
但是安羿始终睁着他那圆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听着，没有什么奇怪的表情。
“……至于我，我是你最好的……好朋友……”邬扬继续往下说，说到自己时，有一些迟疑。
“啊，好朋友吗？”安羿鸣很快皱起了眉头。明显不满意邬扬的介绍。
“嗯，那你认为呢。”邬扬反问到。
安羿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
有时候看见可爱的东西突然较真起来，就不免觉得有趣。
因此，邬扬也饶有兴味地垂眼看着安羿。
但比起安羿地表情，安羿地回答更是有趣。
“不啊，你不是我的好朋友……”安羿抬头，一脸认真的回答——
“你是我捡的，小狗狗。”
……
邬扬：“……6”。
“啊？遛是什么意思？要我现在遛你吗？可是……”安羿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管子，还输着葡萄糖：“我现在可遛不了你呀。”
“咳……”
三句话让男人成功脸红。
邬扬轻轻弹了一下安羿的鼻子。
“小鬼，等你清醒之后再遛我，也不迟。”
“嗯！到时候你可不许乱跑哦！”安羿满意地笑着。
邬扬被整得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和脸庞，此刻邬扬却觉得怀里没有什么重量。轻飘飘的，乐悠悠的，莫名跟着开心。
也只有这种时候，安羿才会这样黏着自己吧，
毕竟，失忆后的安羿，忘记了全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都还记着邬扬。
虽然但是，邬扬会有很多瞬间，在暗中深深地、狠狠地希望安羿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他没有表达过这种欲望。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安羿如何在资本场里运筹帷幄，看着他光彩夺目地走上一个又一个领奖台，甚至是……看着他和别人定下婚约……
安羿身边的人太多了。
邬扬不喜欢他们，一个都不喜欢。
不喜欢和安羿合作的人，不喜欢追着安羿拍的媒体，不喜欢给安羿开车的司机，不喜欢和安羿有什么娃娃亲的穆家，不喜欢他身边那个成天围着他转的助理……他讨厌他们，想要把他们一个个从安羿身边清理掉。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过。
他只是优雅地运筹帷幄，优雅地出席每一场活动、结交生意伙伴。
他只是优雅地，在海城留下了“最想嫁”的称号。
他只是优雅地、悄无声息地，扮演着“死对头”这个令人不适的角色。或者说，面不改色地，忍受着这个角色。
邬扬看着怀里的人。
现在他就在二十厘米不到处。
邬扬：“安安……”
“嗯。”
安羿仍然是睁着他那毫无保留的眼睛。
邬扬的身上暖暖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在安羿的额头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安安，我是你的……”
安羿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便仰起脸凑上去，用鼻尖触碰着邬扬的脸。
“嗯……”安羿回应着。
邬扬的第二个吻落得更加果决，落在安羿的眼角：“你也只能是我的……”
这么多年过来，邬扬明白，命运有时真的很爱捉弄人。
尽管是两个看上去极尽光鲜的人，命运也不会手下留情。
“阿阳，我又晕倒了吗？”
“嗯，低血糖。”
“哦……对不起。”
邬扬愣了一下，停下动作。
“对不起？”
“我老是给你添麻烦呀。”
邬扬没有说话，把手覆上安羿的手腕，往他身上压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落在安羿的脖颈。
他朝安羿的脖子轻轻啃了一口。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
“还有，不许和我说对不起。”
“嗯……”
命运从不对任何人手软，尽管这是两个看上去极尽光鲜的人。
好在，安羿每一次失忆，邬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