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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哥哥

    被后背痛醒时,外面春夜沉凉,屋内一豆烛光摇曳。

    薛无咎上半身被裹成了一个粽子,从胸腹要后背处,绷带层层缠绕,一看就是吴用的手笔。身旁轻微呼吸声起伏,偏头一看,只见谢吾身上盖着厚毯,躺在床边的卧榻上睡熟了。

    熟睡的谢吾侧脸温雅恬淡,没有了平日出尘的锋芒寒冽,眉眼显得格外清润秀雅。

    只眉心轻轻蹙着,薛无咎伸手想替他抚平。但手伸到半截谢吾就醒了。

    “饿了么?”在看清楚是薛无咎后,谢吾眼中杀意攸退,直起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嗓音带着未睡醒的慵懒和喑哑,“倒是不发热了。”

    被却邪所伤的肉体凡胎,生脱一层皮。

    可就凭睡在了谢吾榻上,还被谢吾如此贴身守着,薛无咎只觉身上几十道笞痕物超所值。

    “上来睡,别着凉了。”他一把抓住贴上他额头的手,顺势将人往榻上一带。

    “别动,背后疼。”感受到怀中人挣扎,他单腿将人压住,又故作痛楚地“嘶”了一声。

    “···”谢吾认命似叹了口气。

    “现在气消了么?”静静抱了好一会,薛无咎垂着眼睛,小心翼翼问。

    谢吾没想到他醒来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怔了会,轻哼道:“国公爷演出苦肉计,就是为这个?”

    谢吾也是在动手后才后知后觉,薛无咎巴巴认错、巴巴祭出式神让他打,不过就是以退为进,用顿皮肉伤换得他的心疼原谅。即使他不亲自动手,这混账东西怕也是要自己抽自己的。

    “被你瞧出来了。”薛无咎低低笑起来,坦白得干脆,“就知道瞒不过你,只盼你出出气也好。”

    谢吾轻哼了声,不可置否。

    薛无咎继续道:“我这人脾气大、毛病多,在外名声也不怎么样,怕你这些天和我相处后,觉得我非良人。”

    谢吾抬了抬眉毛:“倒挺有自知之明。”

    引得薛无咎又低笑了好几声。笑罢,凑近谢吾唇边,小声道:“所以夫人大量,别不要我,就原谅我这混不吝罢。”

    温热湿润的气息若有若无拂在唇角,谢吾耳尖几乎在一瞬间就红了。但他脸上依旧冷淡,瞥着薛无咎冷声道:“谁是你夫人了。”

    “我是你夫人。”薛无咎从善如流接口,顺势在谢吾唇边轻琢了一下。

    “···”谢吾撩起眼皮,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薛无咎被这目光看得发毛,后腰一紧,忽然明了如今力量悬殊,忙将怀中人箍得更紧,讪笑道:“我说我是你夫君。”

    谢吾唇角便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两人不说话,就这么相拥地躺着。

    “真怕自己是在做梦。”

    就在谢吾被薛无咎这个姿势抱着,舒服得快昏昏欲睡时,听得薛无咎满足地喟叹起来。

    “从那绿洲,嗯,九幽阵中出来,我每日都在寻你。寻久了无果,连师父都说,莫不是我在沙漠里做了一场旖梦。”

    “我有时也有这样的怀疑,可想着你这个人,看着那些我身上的伤痕,又觉是真的。”

    他捉住谢吾的手,牵引它游移到胸腹处,一遍遍去描绘着肌肤上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这些都是为护你伤的。我故意让它们都留着,好叫我时刻知晓,我有个夫人,性格顶好、容貌顶好,我为他拼过命、挡过伤,他生生世世都欠着我。”

    说着薛无咎将谢吾的手按在了结实紧致的小腹处,那里有一道从左到右横贯的三寸宽、六寸长的瘢痕,疤痕猩红而狰狞,差点被断肠剖腹。

    为救谢吾而伤。

    谢吾一顿,垂了眼:“伤你的肥遗、奢比、猾褢后来被我斩了头,尽数关入潳毒炼狱。”

    意思是替他报仇了。

    叫它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生生世世受业火折磨。

    薛无咎下颌摩挲着谢吾的颈窝:“所以呢?”

    “所以我不欠你什么。”谢吾被他弄得有些痒,眉间轻蹙起来。

    薛无咎又笑了起来:“是,那我欠你好不好。”

    说着不待谢吾回答,侧头舔了舔他的耳珠。

    谢吾:······

    他发现,多年不见,这人对床帏之事还是一如既往地迷恋。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听他呼吸渐急,谢吾推开他,语声微冷。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脸同濡湿的耳珠一般,染上了一层海棠薄红。

    问什么。

    身世,来历,还是来长安的目的?

    这些都不重要。谢吾在他身边就够了。

    薛无咎恍若未闻,继续温柔地在他唇齿间攻城略地。但感受到怀中人越发强硬的拒绝,他又怕再惹他生气,便不得不停下来。

    “你想让我问你什么。”薛无咎将人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有些委屈。

    好似谢吾天大的不应该,破坏了这良辰美景。

    这倒将谢吾问住了。

    自他到长安后,薛无咎从不曾对他的身份、来历有过任何问询,甚至见他会术法、降相游,也只是眉梢轻抬,随即便默认了他身上所有的未知。

    好似他身上一切的不合理,在薛无咎眼里都那样的正常合理。

    譬如此时。薛无咎明明可以清楚地察觉到,被他抱在怀里的自己,实际上连心跳都不曾有。

    谢吾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茫然,缓了会,轻声道:“那就问你最想知道的。”

    这样不自知的无措和小心谨慎徒然让薛无咎心一紧,随之又涌起密密麻麻的喜悦来。

    由爱生忧。由爱生怖。

    平日清冷澹然、难染尘埃的谢吾,原来也是会为着他的心思而猝然生波的。

    “好吧。”薛无咎压住内心的狂喜。抱着谢吾从额头一路细吻而下,撬开贝齿,直到怀中人发出让他满意的声声嘤咛才堪堪放开那片香滑生津的丁香舌。

    “谢吾。”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将谢吾压在身下,眸子里星火欲燃,语气却那样小心而易碎,“这六十年,你是不是很想我?”

    是不是很想我。

    不是五年。是六十年。

    谢吾此时被他吻得眼角发红,昏昏沉沉,毫无防备之下瞳孔一缩,看向薛无咎的眼神顿时浮起一层惶然和审视来。

    他知道。

    他竟知道。

    那他知道了会不会害怕。

    六十年于他不过是千万年深寂岁月中的垂眸一瞬;于这三千红尘,却是凡人从牙牙学语到齿稀耳顺、青丝成白发的漫长一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人生几许六十载。

    可再见故人,容颜依旧,眉眼未老。这人却不感兴趣,仅在乎他想没想自己。

    “果然如此。”见谢吾如此反应,薛无咎眼底发红。

    当年他明明在九幽狱境中度过了一月,可回到人世,褚云只道他消失了一天一夜。

    他的这五年,其实相当于谢吾独自度过了六十年。

    六十年的日日夜夜啊。这个人每天都在杀机重重的狱境中度过。

    收拾完其中的妖魔,又马不停蹄地来长安找他。而自己,前些日子又做了些什么。

    疑他,气他,伤他。

    薛无咎心中酸涩难忍,不待谢吾回答,语声低低:“谢吾,你肯定是很想我,不然不会来找我的吧?”

    谢吾耳尖微红,不准备回答。

    太过绵情,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可被这一双认真固执双眼如珍如宝似地看着,谢吾还是发烫发软,暗嘲自己怕是在凡尘呆久了,不然国公爷眼中那一场缠绵悱恻的江南烟雨怎么也下到了他的心里。

    他眼皮半垂,任命似地叹了口气:“是,我很想你。”

    在漫漫黄沙的孤城墙头。

    在每个辉光冷腻的惨白月夜。

    甚至因为你带来的那些深重、混乱、旖旎的喘动,我从此再不敢看低眉下的佛陀观音。

    刹那间,双湖烟雨尽散,水面涌动出日光铺漫的粼粼辉光。

    但没一会,那片潋滟不知想到了什么,波光又一分一分暗淡了下去。

    “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薛无咎垂着头,嗓子发紧。

    颀长窄韧的腰身微微颤抖,像一株仲夏暴雨中打焉的红芍。

    谢吾抚上他蹙起的眉锋:“没有。”

    为了强调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又和他的少年郎再说了一次:“没有。”

    你血液发肤里都是我的气息。

    你若找了其他人让我失望,我怎么会容许你活着、还对我放肆呢。

    谢吾想,少年人成长的速度总是很快,心思敏感,而他缺失的那五年,让他的小少年没有安全感了。

    “那我可以理解为,你不会不要我,是吗?”

    红芍越发花容带雨,花枝垂得更低。

    “我怎么会不要你。”

    你是我千万年来唯一心动之人。

    是我甘愿拿九冥血,一碗一碗喂活的人。

    在你命悬一线之时,我救了你。日后你生生世世的牵绊便只能是我。

    上穷碧落、下抵黄泉,你身边只能我在。

    可怜自认施予狂风暴雨的人还没意识到此雨下芍药非彼芍药,绝艳面容下是吃人拆骨的本性,自觉缺失五年,便愧疚地不断温声低哄着。

    果然,那红芍闻言浑身一震,随着怀中人一句句的哄劝慢慢显示出自己的本面来。

    “谢吾。谢吾。”

    “你···怎地待我如此好。”

    “你既冷落了我五年,自觉愧疚,那现在就一并补偿给我好不好。”

    “谢吾,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唔,乖,别动。”

    “不会将你再弄疼的,刚才就叫得很好听。吾哥哥,吾哥哥,我以后这样叫你好不好。”

    “我背上好疼,都是你打的。”

    “你叫一声,就当可怜可怜我,就叫一声我就不疼了。”

    “就当给我这肉体凡胎,吃颗止疼的灵丹妙药罢。”

    春夜沉凉。

    院内压抑、令人遐想地嘤咛声起伏不断。

    谢吾也是才日光初现时,才惊觉凡尘中有两句话说得极对:“人不可貌相”“有智者不在年高”。

    某人其实是披着无辜可怜、绝巘皮相的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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