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市中心的迎春花早早地开了，而阎良的试飞基地仍是一片黄土。
西北的春天最容易刮风，这里的春风似乎特别急切和有力，仿佛要用它那看不见的手指描绘出这片土地的复苏。
李见微拧开手边的保温杯，屈腿倚着讲台，一边喝一边琢磨着昨天魏老师跟她说的事。
魏老师这周要去外地参加研讨会，让她给预备试飞员们上课。
她自然是不敢推脱。
试飞工程师本就不多，曹乾等人忙着试飞任务，也没空过来代课。
李见微叹气，唉，她的工作量又多了。
但也充满未知和挑战。
不久前，张队出差汇报工作，相中了一位叫雷宇的特级飞行员，并推荐他来参加试飞员的选拔。
她看过雷宇的简历，知晓此人理论基础扎实，前线经验丰富，属实为新一代歼击机飞行员中的佼佼者。
不知道他和邓放相比，谁会更胜一筹，李见微胡乱地想。
“何教送你过来以后就休假了，张队今天上午有试飞任务，我来带你熟悉下环境。”高英俊陪着雷宇走入活动中心，他的语气难得正经，“咱们每周二和周四上午有航空理论课程，地点在活动中心，也就是集体宿舍楼下。每周的值日生负责把桌椅设备等教学器材在课前摆放好，课后再归置到那里。”
“对了雷宇，给你介绍一下。”他指尖的方向平移，“这位是李见微，李工，试飞工程师，也是咱们航空理论课的助教。”
雷宇嘴角噙着笑，朝着李见微的方向走去，“女的试飞工程师啊，比野生大熊猫还稀少。”
瞧见雷宇和高英俊过来，李见微放下手机，对二人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早上好。”接着她向雷宇伸出手，“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她早就注意到了高英俊身旁的男人，只是没敢确定他是谁。
李见微对男性有点脸盲，不见个两次以上就等于从没见过，更何况在这个人人都穿制服的部队里，大家都像复制粘贴一般，所以比起样貌和打扮，她更愿意记住一个男性的成就和能力。
“幸会，我是雷宇。”雷宇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懒散笑意，“不要只看到我的能力，我还很有趣。”
说着他握住李见微的手，绅士地弯下腰，嘴唇逐渐贴近她的手背。
眼瞅着就要亲到，李见微迅速抽回手，震惊地将视线投向高英俊，用眼神询问，雷宇这是什么情况这是？！！
试飞局是空军部队直属单位，就算她再尊重人各有志、求同存异，但雷宇他也不能不分场合，一上来就这么干吧……国外的留学经历对他影响这么大的吗？
高英俊嘴张大得仿佛能塞下一颗鸡蛋，在旁边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不好意思，唐突了。”雷宇目光锐利地扫过李见微的脸，突然像看好戏一般笑了。
“没关系。”李见微笑得牵强，身体则诚实地向后撤了一大步。
片刻无言，雷宇倏尔开口，“方便告知下咱们的课程进行到哪里了吗？”
“航空理论需上36次课，共108课时，其中84课时为理论课，包括《飞行原理》《试飞理论》《航空气象学》《飞机系统与设备》《飞行规则与法规》《伦理与职业素养》六门科目。剩下24课时为实践课，你们可以称作试飞模拟器训练。”李见微说着从背包里拿出厚厚地一沓教材，递给他，“目前已进行到第75课时。”
“也就是说今天讲，”雷宇接过，随手翻看着，然后挑出一本略薄的书，问，“伦理与职业素养？”
“没错。”李见微礼节性地点点头，“你来得晚，绝大部分知识都需要自学，我给你魏……我的电话，有什么问题随时问。”
她被吓到没事，魏老师年纪大了，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雷宇笑着，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在太阳穴旁擦出一个帅气的军礼，表情自信张扬，“收到！”
他转身欲走，环顾四周后又回过头，单手插兜站在原地，盯着李见微，语调拉长而慢，“李工，世界上有两种女孩最可爱，一种是漂亮，一种是聪明，而你是聪明的漂亮女孩。妇女节快乐～”
“……谢谢，同乐。”
李见微的嘴角微微抽搐，恨不得下一秒就带着自己起的一身鸡皮疙瘩，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忙伸出手臂，示意他快点找座位坐。
“哼。”
忽而有道男声从头顶传来，李见微下意识沿声望去，猝不及防地和邓放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邓放的眼神闪烁不定，显得异常心虚。
他移开目光，用手臂抵住二楼拐角处的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雷宇，冷呵一声，“油嘴滑舌。”
雷宇一听，微挑眉，不甘示弱地回望，“装模作样。”
……
李见微天生对周围人的情绪不那么敏感，但她明显能感觉到今天邓放的状态不对。
以前，不论是在什么地方碰到邓放，他都是镇定自若、低调谦逊的。
课堂上他永远专心致志地听讲，课间从不闲着，他会耐心地给朋友讲解错题，甚至她还发现他，在默默地替高英俊整理笔记。
遇到不理解的知识，他也只是蹙眉记下，在课后抽空咨询魏老师或者她。
然而今天一整个上午，邓放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论雷宇说什么，他都会暗戳戳地怼回去。其他学员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加入辩论大军，结果，她就被迫拖堂了。
大抵是何教导员和魏老师都不在，张队也没工夫管他们，再加上伦理与职业素养算半个水课，气氛比较放松吧。
一节课下来，她就算再傻，也能察觉到邓放和雷宇不对付。
雷宇个性张扬，思维活跃，比起部队他可能更适合自立门户搞事业，而邓放，常年浸润在奉献使命和服从天职的熏陶氛围中，尤其无法理解雷宇这种我行我素的人。
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合不来，她也没辙。
想到雷宇一见面就夸她聪明漂亮，李见微不在意地笑了笑，走进试飞局的食堂。
美貌和智慧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
李见微打好饭菜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见微？”
李见微往嘴里塞了块糖醋里脊，她囫囵吞下，惊讶地喊，“天然！”
她往旁边挪了个座位，招呼沈天然过来坐，“今天有身体机能测试吗？”
沈天然见状，坐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嗯，下午两点半开始。”
李见微把一盒酸奶推到沈天然跟前，略作迟疑地问，“怎么今天就你自己？其他航医呢？”
沈天然弯起唇角，语气温和地解释，“最近好多部队和事业单位统一来体检，医院人手不够。”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们所也通知员工去呢。”
李见微猛地扒了口饭，她今天实在是饿狠了，她得赶紧吃，不然又犯低血糖。
沈天然把餐盘里的糖醋里脊全夹给了李见微，柔声提醒道，“那你最好快下班的时候来，其他时候人都多。”
李见微咽了咽口水，甜甜地笑了，“谢谢。”
沈天然的饭量实在是小，简单吃了两口就饱了，她喝着酸奶，很认真地对李见微说，“你待会要是没有试飞任务，就留下来给我搭把手吧。”
李见微专注炫饭，头都没抬，爽快答道，“没问题，我也刚好检查检查他们答题的正确率有没有提高。”
……
午后，风力渐强，有时甚至能听到风在窗外呼啸，一阵阵风带起一掊掊土，打开了一幅黄土高原特有的风景画。
李见微抱着文件夹，目光锁定正在进行身体技能测试的最后一组学员。
今天的科目，测试的是在高空极端的情况下，飞行员的应激操作能力。他们呼吸到的空气，只有正常含氧量的20%。5分钟之内，要答完100道题。
只有一次机会。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确保试飞员具备执行高风险飞行任务所需的身体条件和技能的测试，包括不限于各种耐受性测试、听力和视力测试、灵活性和协调性测试、心肺功能和肌肉力量测试，以及精神心理评估。
好巧不巧，邓放和雷宇又被阴差阳错地分到了一组。
光是看着他们在高速旋转椅里晃来晃去，李见微的胃里就隐隐泛酸。
她好想yue ，后悔中午吃得太饱了。
十分钟后，邓放和雷宇总算是颤颤巍巍地走下了模拟设备。
沈天然操作着平板，动作行云流水，走至二人跟前，直截了当道，“邓放96。雷宇98。”
然后她贴心地指着他们身后的方向，“厕所在那边。”
邓放拧眉喘息，雷宇也不见刚出列时的无所畏惧，他们对视一眼，先后跑着离开。
沈天然收拾完测试设备后没有着急回医院，左右下午无事，李见微就跟着她一起校对成绩。
她咬着笔尖冥思苦想，这题目她出得很难吗？怎么高英俊十次得有八次垫底，但好歹最近几次的测试都及格了，值得表扬。
待人群彻底散去，邓放和雷宇依旧没有从厕所出来。
沈天然的神情蒙上了一层急色，她担忧地站起身，“我带了药，我去看看他们。”
李见微放下平板，跟着站起，“我也去。”
她们还没到走到厕所，就听得楼梯口的防火门后传来争吵的声音。
依稀辨认出有三道人影。
雷宇：“我真服了，怎么哪都有你？”
邓放：“我先来的。”
雷宇：“老气横秋！”
邓放：“不学无术。”
雷宇：“闷骚怪！”
邓放：“半吊子。”
雷宇：“金头盔比赛你还没给我敬礼呢！”
邓放：“有本事再赢我一次。”
雷宇：“等着吧！”
邓放：“呵。”
高英俊挡在他俩中间，“嘿嘿，都消消气嘛，看！飞机！”
李见微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他俩真是一物降一物。
她本以为邓放秉节持重沉稳内敛，哪成想他竟有这么盛气凌人锋芒毕露的一面。
也对，他才刚过三十岁的生日。
三十而已，正是当打之年。
他大学期间就被授予了五四青年奖章，而服役期间，他更是出类拔萃。
他的飞行员改装训练成绩蝉联其军区第一，多年来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而且他曾连续三年赢下金头盔，更于前年获得了红箭演习处置特情一等功，个人经历甚至被刊登到了中国青年报。
他有骄傲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