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夏天，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

    公司里冷气开得很足，季如湛一进办公室就换上白大褂，缩进实验室里埋头苦干，大家原本只当她是怕冷，还不觉得有什么。

    直到某天上班，林晓薇来得早，和季如湛在公司大门口撞见。

    这天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季如湛在T恤的外面，仍然披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洗得很旧，线缩得疙疙瘩瘩，看上去土爆了。

    哪怕进到大厅里，她也没脱下来。

    今天运气不好，电梯里空调坏了，又热又闷。

    林晓薇看着她额头密密的汗水，忍不住开口：“你不热吗？”

    季如湛说：“热啊，不过吹一会儿空调就好了。”

    林晓薇说：“你干脆把外面这件脱了吧，别热出毛病来了。”

    季如湛犹豫了片刻，她在思考要不要找个借口敷衍一下，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迟早会暴露，于是很诚实地说：“哦，不太好，我手臂上有疤，脱了不好看。”

    这……林晓薇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季如湛这件乱糟糟的灰色针织衫，实在是很碍眼！时尚行业从业者，对于着装有着非同一般的要求，林晓薇也不能免俗。她很直接地开口了：“你这件外套真的不能再穿了。”

    季如湛说：“那我也没别的衣服了啊。”

    林晓薇看上去，像是被人突然敲了一棍子。

    她的双唇蠕动了几秒，艰难地开口：“公司……没拖欠你工资吧?”连买几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吗？

    季如湛说：“哦哦，我拿去买新出的限量版香精了。”

    林晓薇无言以对！

    两人即将在电梯口分道扬镳，林晓薇貌似“不经意”地开口：“我有个朋友在九院，专门做医美这块。如果你有需要……嗯，我把他微信推给你。”

    对于这种小心翼翼照顾她自尊心的做法，季如湛觉得好笑，又有点感动：“谢谢，不过我暂时不打算去掉。”

    在林晓薇追问之前，季如湛接着说:“没别的原因，就是这块疤，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林晓薇脸上的神色变换莫测，看样子，她在心中脑补了很多爱恨情仇。看季如湛的眼神，也从“没有时尚品味的土鳖”变成了“有复杂过去的女人”，原本那硬邦邦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哦……呃，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我说，我那边还有几件之前拍广告的样品，等会儿给你拿一件过来。”

    季如湛谢过她的好意，原本还没当回事，等到快中午，就看见林晓薇提着两个口袋，兴冲冲地赶过来。

    她打开一看，一件镭射布半透明的夹克，一件欧根纱的西装外套，都是所谓的设计师款。

    季如湛哭笑不得地收下：“谢了，Vivian。”

    收下了也不见得穿得出去啊。

    林晓薇倒是跃跃欲试，想要给季如湛来个大改造，热心地帮她搭配裙子、鞋帽，季如湛眼明手快地制止了她。

    林晓薇拿着她那件烂针织衫，偷偷摸摸地出门：“呵呵呵，不用谢，反正这几件都是闲置的。对了你这件烂衣服我给你扔了哈。”

    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季如湛脱了白大褂，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针织衫，迫于无奈，只好穿着林晓薇送她的新衣服。

    尺码倒是挺合适的，就是这搭配……令人不忍直视！

    季如湛下身穿着黑色的工装裤，上面是白色T恤，脚上蹬着一双抽褶的奶奶鞋，再套上林晓薇送她的华丽粉色欧根纱西装外套——不是一个丑字能形容。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苗哉正准备走了，瞅到季如湛的装束，顿觉眼前一黑：“门卫是怎么放你进来的？！”又看了看，这外套的风格与她实在不相称：“哪来的外套。”

    季如湛还耿耿于怀：“Vivian送的，结果就把我那件灰色的针织扔了。”

    万谨恍然大悟：“原来那件是你的外套！我还说呢，怎么清洁工把抹布到处扔啊。”

    季如湛对他怒目而视！

    苗哉真的是忍不下去了，他挥挥手：“我求求你，我给你卡，你去迪●侬买两件防晒衣吧。”

    旁边还有个同事，也跟着起哄：“买什么迪●侬，来来来湛姐，我带你去零售部的仓库，给你挑一身。”又上下打量了下她，“不然我怕你这一搭配……”

    饶是季如湛再怎么不看重外表，也被这群人起哄得恼羞成怒，直接脱了外套。

    她手臂上的疤痕还是挺明显的，淡红色的褶皱，紧紧贴在肌肤上。

    看得出来是很久以前受的伤了，但乍一看，还是有些骇人。

    办公室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几个起哄的人都很尴尬，面面相觑片刻，还是万谨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湛姐，我们不知道……”

    季如湛说：“没事，很早的伤了，我都习惯了。”她想了想，继续说：“我确实不太注意穿着这块儿。”

    苗哉对手下这位良才，怜惜之心顿起：“这，怎么弄的啊。”

    季如湛看了一眼手臂：“哦，小时候遇见火灾，不小心烧伤的。”

    大家都想，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孩，手臂上那么大一块疤，夏天连短袖都不敢穿，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几个人顿时作鸟兽散，不敢再去提季如湛的伤心事。

    但真要论起来，季如湛也不是很伤心。

    这件事都发生多少年了，她从没有因为外貌上的这点缺陷而顾影自怜，但伤疤的存在仅是提醒她，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办公室里很久没有人说话。

    连苗哉也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要是想祛疤，呵呵，我在九院还有个医生朋友……”

    季如湛无语：“你的这个朋友，不会和Vivian的朋友，是一个人吧！”

    总之，林晓薇送的这两件衣服，穿过一次之后就被季如湛束之高阁。

    她确实没有与之相配的单品，普通的卫衣T恤，看上去反而不伦不类。

    倒是新香水项目的进度一直停滞着，这才是让季如湛烦恼的一等大事。

    在忧伤鸢尾之女原版的分析结果出来后，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样品。这一次公司给她的时间是两个月，不算太赶，但也不宽裕。

    季如湛最开始准备了六个样品。

    从最柔和，最偏向“紫罗兰”的版本，到最接近原版，最干燥的版本，都附上了相应的成分表以及说明报告。

    第一次提交的是在有限的成本范围内，选择的最接近的原版的产品。

    季如湛还是希望尽可能保留原版的桃香-鸢尾根的圆润变化，于是使用了鸢尾浸膏，转而通过削减其他原料来维持成本。虽然成品还是更加线性，但论相似度，她自信可以达到八成。

    结果，不出所料地被否决了。

    理由不外乎一个是成本超了，二个则是气味中的土腥味太重，不适应市场需求。

    虽然这也是她的意料之中，季如湛还是免不了的失落。

    小助手张顺古反过来安慰她：“湛姐，第一次交上去的东西被打回来很正常啦。我们以前的项目都是要被驳回个七八次的，而且市场那边的要求一直变来变去，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季如湛平复了下心态，深吸一口：“没关系，继续做吧。”

    忧伤鸢尾之女的原版是parfum版本，也就是常说的香精版。

    这一次打算推出商业线的Eau de toilette，即EDT版，浓度大约在7%-15%之间，当然这个是对外宣称的浓度，实际上可能更少。至于原因，这款气味组成多是大分子，附着性更强，上面给的要求是希望留香时间在1-2个小时内，那么减淡浓度就成了必然选择。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是出于商业销售的考虑，还是市场选择度，就不是季如湛了解的东西了、

    她尝试换一种思路，增强果香的存在感，让前调的桃子香气更加浓郁，由原版中并不占据主导地位的柏木气味进行过渡，佐以佳乐麝香——至于尾调，她制作了两个方案，一个是浓郁、干燥、充满粉尘感的植物根茎；另一个是浓厚脂粉，以紫罗兰为首的蓝色花朵。

    第二个版本，季如湛不是很看好，美则美矣，却和原版的忧伤鸢尾之女没有太大关联了，变得更像是葛尔斓的「刹那」仿制品。

    而这一次提交的两个版本，同样被驳回了。

    季如湛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觉得有点心梗。

    她这次专门去和苗哉、林晓薇请教了一下，想知道公司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效果。

    两人的回答都含糊不清，林晓薇认为需要更受年轻人欢迎，更青春可爱的作品；而苗哉则不提任何意见，只是让她自己思考。

    季如湛尝试提交了第三次，以果香与紫罗兰为主的线性香水，果不其然，回答依然是否定的。

    如果说和她对接的人是林晓薇都还好一点，但事实上负责本项目的人，是市场部的另一个小组，由一个叫做金锐的男员工，和另一个法国人组成。法国人季如湛不认识，也无需和对方直接对接，但金锐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比起有话直说的林晓薇，他可以说是全程打太极，给出的要求让季如湛云里雾里。

    工作暂时进入了停滞阶段，虽然时间尚未到期，但季如湛心中的焦虑却越积越多。

    这就是自己创业和给人打工的最大区别了。

    自己创业，虽说盈亏自负，但从企划立项到实际生产，都由自己一手把控，要实现什么样的效果，起码自己心底是明白的。

    但给别人打工，如果客户和上级能说得清楚要求还好，但实际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能在草稿的基础上改了又改，无休止的进行重复工作。

    这种完全不受控的感觉，让季如湛痛苦异常。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说要不要放弃算了。

    好在放弃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同样的错误决不能犯两次，她用理智将那不成熟的冲突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