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二)

    高台两边的火焰越烧越旺,将这片空地照得如同染了血的白昼。高台下的土地乍然颤动,地下传来抓挠声,一声又一声,仿佛地里面有东西,欲要掀翻这片土地。

    官辞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插进土地里,向上一翻。整块土地卷着高台一同抛向他处,数十灵魂从地下逃窜出来,身上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红疹,犹如一万只红蚁在身上爬动,赫然就是之前因大疫而惨死的村民。

    “嚯,这人原来都藏这儿了。”湫言一个一个数着鬼头,对着鬼数,和卷轴上所说的分毫不差。

    官辞:“找人,把他们带下去。”

    “是,大人,我马上就联系他们。”

    负责这事的是鬼界的黑白使,湫言点了鬼牌,随便叫了两个闲着的黑白使上来。

    官辞的指尖沾了些土,与白皙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嗅了下,那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香火燃烬的味道。

    祟源未出现前,他在树后除了放了那纸人,也放了些神识出去,并没有察觉到任何阵法,所以那被囚的数十灵魂无处可寻,他当时还想着要不要炸了这片。幸好,灵魂没了祟源的压制,蠢蠢欲动,自己就动了,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麻烦,是小。不过,这香火味,可就是个大麻烦了。

    官辞对此味道再熟悉不过,这是符纸燃尽了,所残留的味道。

    天上地下,会有符纸的神鬼本来就不多,何况这只是个三十多年的祟源,自然更不可能会。

    符纸、突然有神智的祟气,她的身后,应该隐藏着什么东西。

    是哪的东西,鬼界的,亦或是神界的?

    怀鹤此前一直在看热闹,此时也学着官辞的样子捏了捏土,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问道:“你在闻什么,这土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官辞说道,他对眼前的人最大的好感是来自于他身上穿的青衣白衫,可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会告诉怀鹤。

    “是嘛。”怀鹤道。

    是个屁。官辞在心里否认,表面装得正经,应和着点了头,看得怀鹤扯了下嘴角,要笑不笑。

    官辞用灵气将手清洗了几遍,直到那股味道消失得干干净净才罢休。

    早知道就不直接上手了,脏死了。

    那女子身上的血迹已经在除祟的过程中消失,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岁月在她的脸上雕琢了痕迹,也没去抹杀掉她的芳华。

    她干干净净地来,也该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风屏摇晃,如水般渗入地下,埋葬了祟气。女子的眼角最后落下一滴泪,带着她的执念和对这个尘世间的恨意,滴入尘土之中,随风飘散了,身影介于透明无不透明之间。

    女子的脖子还是断的,摇摇欲坠。

    官辞摩挲了下指骨,伸手去拍湫言的肩膀,“你带没带绷带?”

    “没有啊,大人。”来得太匆忙了,湫言连个衣服都没带,更别说绷带这种东西了。“布条行吗?”官辞捞起自己的衣袍下摆,示意自己可以撕一条下来。

    “不用了。”

    湫言就在风口处站着,蹭了一身的灰尘,官辞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我有,给你,干净的,没用过。”

    一只略微有些熟悉的手再次伸了过来,手心上放着一条青色的绷带,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东西?”官辞接过,用灵力送了出去,缠在了女子的脖子上,将脖子摆正,远远看去,就像是女子自己戴的装饰。

    怀鹤:“想着可能用得上。”

    官辞:“嗯。”

    目光却不小心落在了怀鹤轻扣着扇柄的食指上。

    “你……”

    “我什么?”怀鹤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把玩手里的折扇。

    “没什么。”官辞偏过头去,不想过多解释。

    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一个字也懒得说。

    “黑白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会将这位姑娘,和其他游魂一起带入鬼界,剩下的事情,由鬼界来做就好。”湫言对着两位收了神通的神官说道。

    “但愿你们鬼界不出差错,到时候可别让神界帮你们抓鬼。”

    洵尧真是一百八十斤的反骨,就连湫言这个小鬼临时说的客套话都想反驳几句。“你们……呜,呜呜呜,成……呜呜呜。”

    眼睛瞪得老大,手脚在不停地扑腾着。

    成钰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脸上笑得温和,使出全力维持着自家玄烨神官的颜面。

    “官辞前辈,湫言,怀鹤神官,此次行令辛苦各位了,我们着急回神界禀告了,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们了。再会,再会!”

    成钰腾出手来一甩拂尘,云雾腾起。“呜呜呜呜。”洵尧被全然压制,居然一声也发不出来。

    这就有点神奇了,两个同辈、处于同一大神官门下的搭档神官,一个人居然被另一个人压制得彻彻底底。

    湫言未感其中奥秘,只觉这神官好生令人厌烦,嘴毒就算了,和面摊上的大娘一样嘴碎。

    不过,遇到我们大人,就算是你倒霉了。

    果然,官辞同样送给他一句:“也希望你们神界,管好自己的差事,别等到人都没了,才迟迟发现。”

    “前辈教训的是,前辈再会。”成钰一甩拂尘,云雾四起,带着洵尧,消失在了原地。

    数十只鬼已经在湫言的带领下,站成了一排,那位女子依旧睡在木桩上,安安静静。月光重新照在这片土地上,四周不再如之前那样阴森恐怖,反而有些沉静的味道。

    事情到了此处,基本就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最后,把鬼都带回鬼界就成了。湫言想着,他自己在这里等着黑白使就好,应该让他家大人先回去休息一下。

    话还未开口,就看见他家大人望着山下安静了许久,双唇轻启。

    “你在这等人过来,之后直接带他们下去,不用管我。”

    湫言不明所以,身为下属,他不好多问,虽然好奇死了,但是依旧点头。

    乖巧应答:“好的,大人。”

    官辞下了山。

    怀鹤轻巧跟上,转身和湫言挥手:“湫言小朋友,再见啦,下次再会。”

    “怀鹤神官,再会再会。”

    咦,怀鹤神官居然没和那两个一起走,这么不熟啊。而且他不回神界吗,也去山下干嘛,山下有金子吗,一个两个都去。

    湫言身为一百多岁,还失了忆的小鬼,太年轻了,一个小脑袋,想不清那么多问题。只当是太凑巧了。

    可官辞并不觉得这仅仅是凑巧。

    旁边的人跟在身边,根本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况且,最重要的是,太近了。

    他们两个基本上是肩并着肩走,官辞快一步,他就快一步,官辞慢一步,他就慢一步。

    岁月悠久,官辞甚至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你跟着我干嘛?”官辞问道。

    怀鹤无奈摊手:“下山的路就这一条,怎么能说是跟着你?”

    “……”

    居然没办法反驳。

    “那你离我远点。”

    夜风轻柔,带着青白的衣袖抚过官辞的腕骨,激起一阵细小的电流。

    “……”

    太奇怪了。

    怀鹤闻言退了一步,还耐心细致地瞄了一眼两人的距离,眼神抬起,盯着官辞的眼睛,眼含春水,无辜道:“官辞大人,一米算远了吧。”

    我真是……

    “随便你。”

    官辞甩下一句,别过脸,加快了速度。

    身后的人轻笑了一声,旋即喊道:“官辞大人,等等我啊。”

    哼,才不等你。

    官辞走得更快了。

    村庄里,家家户户点着灯火壮胆,房门禁闭,没有违反官辞上山之前留存的话。

    村长在家中设了祭拜的香位,供着他的亲生父母,香案上已经积满了香灰,空气里全然是那种香火味,这都是今天晚上他所祭拜的。

    “爹娘保佑,求爹娘在天之灵,保佑村庄安全渡过此劫,爹娘保佑,求爹娘在天之灵,保佑……”

    村长跪坐在蒲团之上,手里又敬了三支香,冲着爹娘的牌位,拜了又拜,拜了又拜。此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妻子和孩子躲在里屋,门上贴着不知道哪里得来的黄符。

    咚——咚——咚——

    门响了。

    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生灵不太友好,在敲的第一声后就显得不太耐烦。

    村长的手抖得厉害,香灰都落在了手上,烫得一抖,颤颤悠悠地插在了香案之上。

    得得嗖嗖去开了门。

    “呼,是两位道长啊,快请进,快请进,山上的那个脏东西已经处理好了吧。”村长喜出望外,笑得极其憨厚,看到二人淡然自若的样子,整个心放了下来。

    “二位敲门,怎么也不说话,我还以为……哈,真真是吓了我一跳。”村长连忙给倒了两杯水,恭恭敬敬放在二人的面前。

    官辞看着厅堂里敬着的牌位,没有去喝那杯水。

    为什么敲门不说话,他就是故意的。

    死人不舒坦,活人也不能好好过日子。这是他小时候就常听到的说法。

    如今,死人已经下了地,作孽的人居然还能安享晚年,死后被恭恭敬敬地供着,哪来的道理。

    官辞觉得自己只是吓他一吓,这已经是最轻的了。

    怀鹤看官辞的样子,只是笑,也不说话。

    村长本来已经觉得大患已除,却看这两人这副反应,一时又拿不出了主意。试探着问道:“二位道长,那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二位修为高超,想必那脏东西已经没了吧。”

    官辞:“没了。”

    “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村子得救了,我们得救啦,哈哈哈哈。”村长双腿一弯,就要跪下去,被无形的力抵了,被风抬了起来。

    官辞轻抬的手,放了下去。

    村长不惑之年,满头华发,此刻满面笑容,颇为容光焕发,赞叹道,神力,当真是,神力。村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二人动用了什么法力,才不动手就将他扶了起来。

    当真乃当世神人。

    “二位在哪处道观,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我定让我们村子里的人多多供奉,以添功德。”

    “不……怀鹤。”话到嘴边突然转了弯,官辞本来是想说不用的,可是抬眼见到的那抹青白,让他改了口。

    算了,怀鹤既然是为了功德来了一回,那就帮他一次吧。

    于村民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供这么一个散神官,也能受他照拂。

    于怀鹤而言,既添了功德,又多了信徒。

    于官辞而言,可以略略全了对那抹青白的念想。

    村长没听过“怀鹤”的名字,却被二位道长的神通所折服,连忙拿出纸笔奉上。

    官辞提笔,在纸上写着大大一个“怀”字,停了笔,他不知道是哪个“鹤”,他之前没问过。

    早知道不提了。

    “云鹤的鹤。”怀鹤一眼看破官辞的处境,开口告知。

    不早说。

    官辞提笔落了字。

    字迹大气潇洒,村长直接将这字挂了起来,点香敬上。

    怀鹤看字,有些出了神,像是在看字,又像是在看别的。

    “字写得不错。”

    “用你夸。”

    官辞嘴角轻微上扬了一个细小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村长。”官辞道。

    “道长,您说,什么事,在下一定都尽力去办。”村长应道。

    寻常道长要的无非是钱财,名声,就是不知道这两位要的是不是了,解决了村子这么大一个难题,无论说什么,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一定去给办了。

    在村长视死如归的眼神中,官辞从藏戒中拿出了一团黑乎乎,还发绿的东西。

    “道长,这是?”

    “草席。”

    村长伸出两个指头,捏起一角,差点就将其捏碎,小心翼翼重新放了回去。试探性地问道:“道长,这草席,做什么用的。”

    “供着。”

    “供着?”

    哪有供草席的,而且还是一张破草席。

    “这草席,你供着。你家祖上,手里沾了血,这草席可以镇压血气,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东西过来。”

    官辞吓唬人的招数一套又一套,眼不眨心不跳,要不是怀鹤熟知此事,还真以为这草席是什么神秘奇宝了。

    村长不知,他目前对官辞说的话是深信不疑。

    “好好好,我这就供上。”

    “时常还要烧着纸钱。”官辞再次嘱咐道。

    “好的,道长,我记下了。”村长连忙应下。

    “嗯。”官辞起身,喝了进门的水,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他供奉的爹娘牌位,“告辞。”

    村长欲拦:“两位道长,夜深露重,不如就此歇下,明天待村民一一答谢之后,再离开可好。”

    官辞道:“不必了,留步。”

    ……

    “你去哪里,直接回鬼界吗?”怀鹤一出了门,便出言问道。

    “嗯。”

    “好吧,那太可惜了,我得回神界一趟,之后去鬼界找你。”怀鹤摇着扇子说道。

    官辞:“你找我?”

    怀鹤:“对啊,就是找你呀。”

    官辞:“我们很熟。”

    怀鹤:“多熟啊,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身边小助差的名字,哦,对了,你还给了我一个符咒,你看,我们多熟了,熟得不能再熟了。”

    熟个鬼。

    “你还是回神界打听一下我吧。”

    官辞木着脸,抬手开了个瞬行阵,消失在了原地。

    怀鹤不笑了。

    眉眼间春水已逝。

    打听什么,关于你的,我都清楚。

    给女孩子用的绷带不能沾有太多灰尘;知道女子对于爹娘的狠意不减,不会替她原谅去认自己的弟弟;担心女子在鬼界无钱可花,将她的草席带下了山,让别人供着,特为此走了这么一趟。

    尽管被所有人指指点点,依旧下意识考虑着所有人。

    这就是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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