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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儿鬼

    那俩宫女不迭声地哀嚎,一路嚎过胡统领跟前,嚎去了德妃宫中。

    那揽华公主的游魂原本痴痴呆呆的,璃音方才在房顶将她拦住,问她:“公主因何事惊了魂,走失在这里?”

    她就怒目圆睁,手里扬起一根马鞭骂道:“我是公主!凭你也敢冲撞我?”

    璃音又问她:“公主何往?”

    她又四顾迷茫起来,答的是:“望仙桥,小儿殇,父即死,母断肠。”

    此刻她被那两位宫女这么一顿大喊,倒给喊回了几分清醒。

    她看一眼璃音牵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站在一旁凝目不语的摇光,忽而大笑道:“原来黑白无常不是一黑一白,却是一青一蓝,长得也都是这般好模样。罢,罢,阴山道上有这般相貌作陪,我也值了。”

    说着竟就抬起手来,要往摇光的脸上摸。

    这公主也是有意思,以为自己死了,第一件要紧事竟是摸一把美男的脸,还真是做鬼也风流。

    璃音一把将公主那只蠢蠢欲动摸向美男的手按下:“公主,你现在却还没死透,这种调戏良家妇男的事,还是等回了魂再做吧。”

    摇光差点被人轻薄,竟也没发作,反而眉峰微抬,轻笑着道:“公主若还想再活一活,就带路吧。”

    话是对揽华说的,一双眼却闪着粼粼碎光,望在那青衣少女的手上。

    揽华将目光去青蓝无常脸上转了一圈,半晌,丢下一句:“这样在阴山道上走着却没意思了。”挣开手,转身回殿。

    胡统领身为外男,本不该入公主殿中,但此时情势非常,却也顾不得了,迈开步子,就跟了上去。

    揽华自幼习武,筋体强健,行事无拘,走起路来,脚下步子跨得老大,头上步摇甩得飞起,一直就走去了自己卧房床头。

    床头密密麻麻贴了满墙的符纸神像,有耍着大刀的关公,有挥着宝剑的钟旭,还有那弯弓射日的后羿……都是些武力惊人、能驱邪镇宅的神君。

    床上躺着一副女体,鼻子已不往外出气,两只眼睛却还圆溜溜地睁着,正是揽华公主。

    锦绣金线铺织成的被面上一片污湿,璃音凑近一看,原来是翻了半碗红枣银耳粥在上面,瓷碗和小勺都凌乱碎在地下,可以想见宫女奔出殿门时的慌乱。

    揽华怔怔看了会儿床上躺着的半死人,忽然开口道:“活也活不好,死又死不掉。”

    这话竟说中了璃音心事,不由地点头感叹附和:“我以前只道活着艰难,这些年才知求死也难。公主若是真心要死,我也不来救你,你自去外面游荡个一年半载,到时这身子自然死透了。”

    揽华听了这话,一时沉吟不语,似是自己也不确定到底要死还是要活。

    正沉默间,摇光突然大步上前,一把就将揽华那抹游魂拍回了体内。

    璃音惊怔:“她还没决定好……”

    “她是不想死的。”摇光第一次这样直接无礼地打断她说话,“她若已决意要死,就不必回来,也不会犹豫,更不会要来碰我的脸。”

    前面几个理由还说得尚可,最后一句却脸皮厚得令人发指,勾得璃音舌根里毒性大发:“神君仙姿卓然,原来不止养眼还养心,寻死之人看上一眼也不要死了。”

    被毫不留情地吐槽了,摇光也不着恼,只侧了头,一双漆亮的眸子定定向她望了过去:“她对世间还存有欲望,存着期待,尚有留恋,只她太把心思放在‘要不要死’这件事的挣扎上了,容易忽略这些。”

    这些话叫璃音莫名地心生抗拒,她偏头躲开男人的视线,见揽华仍是不醒,便取下腰间那只青铜铃铛,去她耳边摇了一摇:“神君或许说得不错,只是神君不知,有时候,一个人想活是真的,想死却也是真的,你不能说他不想活,也不能说他不想死。”

    胡统领站在屏风外面,只听得里边这两位仙人口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地绕来绕去,却不闻揽华公主半点动静,心中焦急,终于忍不住向屏风那边叫道:“二位大仙,公主究竟是生是死,好歹都给句话啊!”

    璃音也正自奇怪,揽华公主只是一时丢魂出窍,如今三魂七魄归位,引魂铃也摇了,怎么还是不醒。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嗓子吊得尖尖的太监传报:“皇上驾到——德妃娘娘驾到——”

    在一片禁军的跪地参拜声中,就从屏风后面急急地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女子身穿杏黄金彩绣绫裙,头戴金步摇,足踏缎绣靴,一路疾步而来,发髻都散了一缕,见着女儿停了呼吸、面无血色的样子,登时伏在床边啜泣不止。

    男子显是刚从祭坛赶来,皂服也未及更换,眼下乌青隐隐,看是许久没能睡得稳当了,他虽面有忧急,还是先来拜会了两位仙人:“不知两位仙长驾临到此,招待有失,万望勿怪。”

    跟着又进来两名宫女,正是先前从殿里跑出去的那两个,立马伏跪在地,哆哆嗦嗦收拾起了地上那些碎瓷碗片。

    璃音前世已与这位昭宁皇帝会过面,也对他有过一番探查。

    登基二十三年,执法有度,勤政爱民,算得上是一位仁君。只膝下儿女不多,只有二子一女,于是个个娇纵,全给宠得鼻孔朝天,难接地气,不得民心,反叫子女带累了自己贤名。

    于是客客气气地道:“无需什么招待,这里的旱情天宫已经知悉,不日便有雨神前来赐雨,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昭宁皇帝闻言,面色稍霁,但也只稍霁了一瞬,便又笼上忧色:“感蒙仙长大恩,小女顽劣,死不足惜,只孤膝下子嗣凋零,二子不亲,只这一个姑娘尚可承欢,还望仙长垂怜,略施搭救。”

    德妃也忙起身下拜:“乞请仙长搭救。”

    人间至尊,如今也只如一双最普通的凡世父母,为着女儿挂念悬心,璃音将德妃扶起,又把他们盯了半晌,想了想,扭头向旁边两个收拾着碎碗的宫女问道:“你们公主是如何断气的?”

    这话问得过于直接,那问话的青衣仙子面色又冷,冷得两个宫女手一抖,就叮铃哐啷一阵响,原本碎成八瓣的瓷碗,这下碎成了十六瓣。

    其中一个圆脸宫女已吓得跪在地上、直接哭了起来,正是先前跑丢了鞋的那个。

    但哭也没忘了回话,她颤着身子,边哭边道:“公主连日气色不好,休卧在床,今早醒来,难得说精神不错,就问小厨房要了点红枣银耳粥来喝,谁知……谁知没吃了几口,忽然整个人倒去床上,那眼睛分明睁着,却……却呼不出气了,这粥是奴婢伺候来的,奴婢……奴婢……”

    另一个宫女身子瘦小,嗓门和胆子却大,捧起一片碎瓷,就猛地一口舔了上去:“这粥奴婢试了口,便是给奴婢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给公主投毒,还望陛下和娘娘明查!”

    边说边一片一片去舔那碎碗。

    璃音见她们如此,微微一怔,这两位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摇光看那两人,也不由微微蹙起了眉,不解道:“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其实并未如何疾言厉色,但声线偏冷,忽然轻飘飘来这么一句,反更吓人了。

    两个宫女闻声,皆是动作一顿,小心翼翼抬眸瞥他一眼,瞥完这一眼之后,两人又皆是一顿,然后,就一个哭得更狠,另一个也舔得更快了。

    璃音看得愣了愣,斜过眼来一望。

    嚯,身边这位神君,只飞剑似的眉毛微微一拧,气质就淡漠凌厉得跟在看什么蝼蚁一样。

    璃音忙用手肘戳了戳他,干咳一声,向他压低声音道:“神君,注意表情管理。”

    她只道这两位宫女是被这位神君的臭脸吓成这样的,却不知自己的冷脸也颇有一份功劳。

    摇光当即收敛了眉目,面上一派恭谨乖巧:“是,老师。”

    孺子可教,璃音满意点头。

    转回眼来,刚好瞥见地上滚落的一颗红枣,璃音想起公主丢魂时的情状,立马“啊”的一声,指挥那两个宫女道:“你别哭了,你也别舔那碗了,快将你们公主扶起来。”

    其实璃音力气大得很,扶起三个揽华都是绰绰有余,她只是想给这两个宫女找点事做,别只顾着跪在那里害怕罢了。

    昭宁皇帝也摆手让她们起身:“这些事都容后再说,快先听仙长的。”

    两个宫女这才千恩万谢地起了身,将揽华公主扶着身子坐了起来。

    璃音坐去床上,贴住她后背,从她身侧环过两只手臂,都握拳控住她小腹,然后把膝盖去她背上狠狠一顶。

    只听得一声干嗽,揽华嘴巴一张,就从口内喷出一大颗红枣来。

    原来这公主竟是被一颗大枣糊住了喉管,这才不省人事,此时那颗枣子被璃音顶了出来,公主也就渐渐有了喘气,漆黑的眼珠子也不呆了,一转一闪,光彩便回来了。

    揽华公主醒了。

    两个宫女一片声欢叫道:“醒了!醒了!”

    殿内众人都松一口气。

    揽华醒来,小嘴一扁,就喊:“父皇,母妃……咳咳……”没说几个字就又咳嗽起来。

    德妃忙上来抹起女儿的胸口,满脸疼爱地给她顺气:“先把气理顺了,不急着请安说话。”

    璃音待揽华稍稍缓过了气,出声问道:“公主方才吃粥时,可是被什么东西惊了魂?”想是她正吃粥时,忽然受惊抽气,这才把一大颗枣子吸进了喉咙里卡住。

    揽华虚弱地靠在璃音怀里,又咳了两声,把眼睛都咳得红了,才道:“我……我又看见他来我床头坐着了。”

    德妃抚着女儿胸口的手一顿。

    昭宁皇帝沉吟半晌,蓦地长叹一声。

    这反应一看就是有事,璃音便向揽华追问:“你看见谁了?”

    “是那个在桥上被马踢死的小孩。”揽华没应声,却是昭宁皇帝在一旁叹道:“仙长有所不知,年初时候,小女在望仙桥上纵马,不慎叫马踢死了一个小儿……”

    说到这里,揽华立刻大声反驳:“不是我纵马!是他忽然冲过来,惊了我的马!”

    “不知悔改的东西!”昭宁皇帝怒声,“到现在还要争这些说辞,说来说去,却不是你骑马把人家踢死了?”

    揽华公主却丝毫不怕父亲发怒似的,也提高声音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凭什么不让争辩!那桥拱得厉害,他人又小,我正勒着马脖子慢慢上桥,它那四条腿走得比我两只脚还慢,谁能知道另一头突然就冲出来一个小孩,把马吓得勒也勒不住,足足跑出十里地才停,还把我也摔了。”

    她一把掀起一只袖子,露出一条爬满狰狞疤痕的胳膊,叫道:“他把自己撞死了,倒有爹娘疼,有天下的百姓疼,做了鬼还要每晚来我床头坐着,寻我的晦气。只我这摔出来的伤什么也不是,却又找谁说理去!”

    说着就往前一扑,扑进母亲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

    德妃连忙抱紧女儿哄道:“不哭不哭,娘疼你。”

    这女儿每次闯了祸,就躲去母妃怀里一顿哭闹。岂知这次的闯祸太大,由不得他来轻轻揭过。

    昭宁皇帝越看她躲,越是来气,提着领子就把她从母亲怀里揪出来,斥道:“外面那些人却不是你母妃,闯什么祸只要听你哭一哭,闹一闹,就没个下文。孤这次非要把你拉去那荀家小儿的坟上,响响亮亮去给人家磕几个头。什么时候把这个鬼磕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德妃见皇帝动了真怒,忙又去把女儿护进怀里,柔声道:“陛下,哪里真有什么鬼,揽华不过是被噩梦魇着了,都是自己吓自己。”

    她又要哄着怀里这个小的,又要顾及身边那个大的,左右周旋,头痛不已。

    “公主见到的恐怕未必是梦中幻象。”璃音瞧着身后满墙的镇鬼神像,忽然就笑着从里面挑出一张,递去摇光手上,“不知神君想的可与我一样?”

    摇光接过一看,就见画像上一个满脸胡茬,肤色黢黑,胸肌把身上金甲都撑得爆开的威猛将军,左边一行小字:北斗第七天关破军星君摇光。

    他不动声色合上那副画像:“老师心中想的,可是小儿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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