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已是大年三十的中午,沈府自四个月前收到外出游学的沈令溪的一封家书便再无消息。

    沈令溪自十岁起除外游学,每月两封家书,或问祖母及父母安,或感近日所学所惑,未有失约。尽管为科举手不释卷,不舍昼夜,但每年除夕前返归家门,共享团圆之乐从无缺席。

    经月无音讯,满府人心惶惶,惟恐其遭遇不测。

    往年,沈老夫人会早早包好压岁钱,由家主沈吉开始逐一贺喜说些吉祥话,上至主家,下至厨娘马夫,人人都可得一份压岁钱,沾沾新岁喜气。

    此刻却只有雪冷冷地落在沈府没有欢声笑语的每个屋顶,至于廊下是否依然有人在偷偷地传杯递盏也未可知。

    阿棠捏着手中的枯枝,又把火拱了拱,小心控制着火候,以免锅中的菜凉了。

    大年三十不去主子跟前讨吉利,而是在乱哄哄的厨房自然不是因为她勤快,皆因她手脚不麻利,被打发着来的。扫地、挑水、烧火,是丫鬟中最下等的。冬雪绵绵,灶台旁暖烘烘的,阿棠对这差事并不排斥。

    阿棠爹是算命的,上头有个哥哥,因生得眼圆面娇,还有一张讨喜的嘴,爹爹疼,哥哥宠。别家女子不过随便取个名养活了,阿棠爹却称上两斤肉,去城北的刘秀才那儿讨了个名字。长到十五岁,家里想多留两年,慢慢相看踏实的后生过小日子。

    人似蝼蚁,老天何曾让谁如意过一世。

    老爹突发急病,城里的大夫治遍了也不见好,听说频州有个薛神医,阿棠外出寻医的功夫,爹死了,哥哥欠了一屁股债,无奈将她发卖到沈府为奴,自个儿跑没了影。

    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鸡初鸣起床,月上柳梢头阿棠才能得空歇下,行立坐卧半点不由人。

    她自小跟着老爹跑东市,窜西市,散漫随性,家中活计极少沾手。初入府因手脚粗笨,受了好一阵蹉磨。

    若没有这遭,阿棠该是寻一个铁匠或是一个屠夫,运气好些也许寻个秀才粗茶淡饭过日子,虽不宽裕,但不用看人脸色小心翼翼。

    好在生了张巧嘴,却不多嘴,手脚粗苯但嘱咐下来的事从无怨言,府上的人都喜欢这个姑娘。

    疼她的哥哥转眼间便将她发卖了,起初也恨也怨,阿棠却打小不是矫情的,摔个跟头爬起来呼呼痛处,一会儿又自顾自玩去了。进府已三月,怒与怨总归是伤着自己,寻好出路才是最紧要的事。

    伶仃天地,无人可依。

    唯有银子,虽是死物,不张嘴便不会骗人,没长腿便不会跑掉。

    从无忧无虑到满眼生计,不过短短几月,阿棠盼着早点好起来。

    譬如当下,外面下着雪,城里每年都有天冷冻死在屋里或屋外的,而她的脸颊一定因为火烤的缘故泛得通红。

    即使寄人篱下,在发苦的日子里找乐子,也别有意趣。

    不过是身体劳累些,行动受拘束,钱财微薄。

    可她年华正好,且手勤嘴利,精打细算总能活口。

    没有过不去的河,也没有爬不上的坡。

    如果能攒够银子赎身,再置办一处屋子,不需大,两间瓦房即可,那日子就美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步一步来,急不得。

    况且此时,她需要在府中暂时避避风头,最好不出门。

    少顷,周妈妈大步跨进厨房,她将锅中温着的菜一盘盘往掌盘里放满,手忙个不停,嘴也忙个不停:“阿棠,添两把柴,再洗几块老姜,加上红糖炖一锅浓姜汤。”

    阿棠手塞了一把柴火,立马起身去拿姜,险些撞上又大踏步往外走的周妈妈。

    婆子吓得一身冷汗,大年三十这菜要是撒了,便不是挨几句骂能了事的。

    阿棠伸手去扶时恰巧对上周妈妈眼神,眯缝的眼里要射出刀子,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着。

    没有等来想象的怒火,周妈妈盯着她,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念了一句“今年有惊无险,新年平平安安,百事都如意”后从厨房消失。

    幸亏是过年,不可说晦气话、脏话和不敬之语,阿棠提起的心落下来。

    她手里忙着,又不由回味着周妈妈适才的眼神。由暴怒到温柔仅一瞬,甚至那犀利的眼神似乎有一丝欣赏。

    盆中映出她的脸庞,檀口粉鼻,皮肉贴骨,入府后不似从前饥一顿饱一顿,适才又烤了火,此刻简直面若桃花点点红。

    自阿棠有记忆起,便作假小子打扮。她没有娘,没人教她梳女子的发髻,老爹和哥哥只能保证她的衣裳舒适好活动。她也从不在意打扮,有时顺手拿了哥哥的衣服穿上。

    熟络的人知道她是女子,却常有生人夸她是个俊秀的后生,她不言语时是极斯文的。

    此时,她打量着盆中的自己,甚至觉得有些陌生,俊秀的后生变成一个娇美的小姑娘。

    美貌?阿棠觉得格外新鲜。

    她再次想到自己的处境,美貌对女子来说,不也是本钱的一种吗?她是不是能凭着这张脸走得顺利些。

    不止男人爱美色,好看的女子也会让女人心软。

    正想着,周妈妈突然出现在她身侧,笑吟吟地看着她。

    阿棠忙开口:“这姜汤还得一会儿,等好了我再叫你。“

    “阿棠姑娘,能借一步说话吗?”

    灶里的柴烧完,姜汤就熬成了,但偷着说的事八成不是好事,因此她借口推托走不开。

    周妈妈也不恼,笑着道:“阿棠姑娘,我这儿有一桩美事,若你能允了,日后必有重报。”

    阿棠抬头,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一根金并头花筒簪,穿一件对襟绸面袄,当铺的钱掌柜都只穿缎布衣,她竟比钱掌柜还阔气。

    周妈妈是夫人房里的,日日在主子面前忙活,主子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便能让普通人过得极舒坦了。平日见了只是场面寒暄,并无私交,面对一个烧火的丫鬟却摆出一副恭敬的架势。

    她猜不透对方来意:“周妈妈说笑了,有事您吩咐,府里的事皆是我份内事,何苦说报不报的来打趣我。”

    “想劳烦姑娘帮一个忙,天下掉馅饼都没这么好的事,事成后——”

    老练的目光再次上下扫视阿棠,身着简单的青棉布衣,满头乌丝用木簪随意挽起,一双布鞋鞋底已磨得极薄了。

    不著罗衣,却令人见之忘俗,还资贫如洗,正是完美人选。

    她仍笑着,精明的嘴里吐出充满诱惑的字眼:“你可以得到大笔的银钱。”

    阿棠心跳快了一拍,这正是她需要的。

    一大笔钱,赎身,出府,买房,这些刚才还很远的目标仿佛一下近了。

    周妈妈是府中老人,知根知底,倒不担心她骗自己。只是要谈个好价钱,面上自然不能显。

    打定主意,她假意拒绝道:“我身份卑贱,只怕当不起您重托。”

    都说肥水不留外人田,周妈妈却找上她这外人,必然是她自己做不了,她的远亲近朋也做不了的事。

    其实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并且有等价的报酬,都做得的。坑蒙拐骗,不算第一回。

    不过阿棠万没有想到,周妈妈竟然让她去当通房。这是白天干活,晚上还得干活的丫鬟。

    是沈老爷吗?沈老爷的年纪比她爹大上两岁,她只有初入府被领去见夫人时见过老爷一次,沈夫人虽年岁大了,但那张脸依旧是花容月貌,两人琴瑟和鸣。若是老爷有意,怎么从未迹象。

    或者是他们要将自己当个玩意儿送出?那更加不可预料,给大笔银钱,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有难言的恶癖。

    “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所以要我去当通房?”

    “样貌只是其一,我打听过了,你识得些字。”

    阿棠点点头,她认得字,这事儿起因是老爹要占人便宜。当铺的钱掌柜给他的傻儿子请了个夫子,傻小子爱热闹,一个人对着先生,死活不愿读书。钱掌柜便让别家的孩子来随听,不用交束脩,他不过多放几张桌椅。阿棠爹消息灵通,第一个给她报上名了。

    她在学堂囫囵学了些,想不到,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周妈妈嘴咧得更开了,跟阿棠细说起来。

    今日寻她是为大少爷沈令溪,大公子心系科举却屡试未中,他从未灰心,四处拜访名师。往年,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都劝他留在家中,在外毕竟让人时时担心。可大公子只听听,过完元宵照旧收拾行囊辞别。

    周妈妈突然凑近了,努努嘴:“现下刚进门,锅里姜汤便是煮来给大公子暖身子的。这次不一样,在路上遭难,险些丢了性命。”

    至于刚才公子进门时的狼狈模样,她隐去未谈,不该讲的东西得烂在心里。

    儿大不由娘,家中人车轱辘话压了多次,还是没能留住他。方才老夫人见着公子,急得晕过去,沈夫人知道不能再由着他了,七尺男儿绑又绑不住,咬咬牙决定找个人吹枕边风。

    沈公子早与赵家二小姐定了亲,只是赵老爷半年前故去了,赵二小姐需守孝三年,亲事不得不搁置。

    所以枕边风得换人来吹。

    大公子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定亲找遍了合适人家,皆不入他眼。赵二小姐因精通诗词,才让他点了头。

    阿棠想着,可眼下急着要人,才貌双全的女子,难找。即便找到,能同意当通房吗?

    自己是府里的下人,相貌自不必说,脾性和家底都摸清了,虽无才情,识字也勉强沾边,又是一个孤女好拿捏,说弃便可弃了。

    她何尝不是新丧,棋子只看作用,不讲感情。罢了,老爹生前她尽孝膝下,问心无愧,人没了何必再瞎讲究,先把脚下的烂路走好。

    饵料抛出,就看鱼儿有没有胆量上钩。

    “你看你,模样俊,连件好衣裳都没有。若是跟了大少爷,保管享不完的福。”

    阿棠叹道:“弱女子无用,很是需要些银钱。”

    果然周妈妈露出满意眼神:“可怜的孩子。”

    “周妈妈,您详细说说。”

    “你最要紧的事,是让大少爷留在家里,不要外出拜什么师。等三年后少夫人进门了,去留全凭主子心意。”

    “如今灰扑扑的样子可不行,这段时日会给你你置办两套体面的衣裳,再派人教梳妆打扮和规矩。”

    “进了房以后,你也不单是一个人,有老爷夫人给你撑腰,平日仔细留意着大少爷的动向,有异常便及时禀报。”

    阿棠默默听着,并无异议。

    周妈妈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丑话说在前头。万不可有孕,生下庶长子女。”

    阿棠:“想来已经安排细致妥帖了,阿棠全听您的。只是,还有紧要的问题未谈。”

    周妈妈:“阿棠姑娘请说。”

    阿棠:“我是个粗野丫鬟,说话直接您多担待。您口中的大笔银钱,具体有多少?”

    周妈妈:“方才在厨房看到你,只是想先试试,毕竟此事关乎女子贞洁,不像在菜场买菜,三言两语便能成。如今交谈一番,阿棠姑娘不愧是个爽利人,定能不负重托,夫人心善,不会亏待你。”

    说完便停顿了一下,缓缓吐出:“一百两。”

    阿棠心中嗤笑:“周妈妈,阿棠虽出身贫寒,月银不过几百文,但也爱重贞洁。通房不比别的丫鬟,若是主子厌弃,想寻个好人家都难。离少夫人进门有三年,老爷夫人三年的心安就值一百两?主子养条摇尾巴的狗儿都不止这个价。”

    周妈妈面露难色,道:“好事成双,二百两。”

    阿棠缓缓开口:“两千两。”

    周妈妈吓了一跳:“年纪不大,口气倒大。”

    阿棠不待她讨价还价,便开口:“姜汤已熬好,周妈妈可以端走了。”

    成与不成,阿棠都没有压力。她明白,横财不是那么好赚的。自己一个孤女,怎么玩得过这些宅子里成精的人。

    听起来大少爷是不知情的,这床能不能爬得上还两说。若是没爬上,女子名声也已然坏了。他们借口事未成,施舍几颗碎银子将自己打发了。

    即便爬上了,只怕在少夫人进门前也会把自己先处置了。

    这块淬毒的饵料,既要咬,便得做好送半条命的准备。

    沈府做事,价高无妨,只怕货不好。

    周妈妈虽被小姑娘的要价惊住,却佩服她的勇气:“姑娘莫急,这个数目我老婆子做不了主,待跟夫人禀报后再给回信。”

    阿棠继续开口;“还有两件事,劳烦周妈妈一并传句话,需先付定金四百两,此后每半年付二百两。三年后,不论去留,付最后四百两。要现银子。”

    周妈妈明白过来,小姑娘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

    “另外,两年之后,希望夫人将身契还我。”

    “老婆子眼拙,小看了姑娘,这事我定当全力促成。但我得提醒一句,若是留不住少爷,就不是把钱吐出来能了的。”

    她淡淡道:“我晓得的。”

    阿棠心里也没底,但撑死胆大饿死胆小,先拿了银子在手,有钱能使磨推鬼。

    周妈妈端了姜汤离开,把话传回去,夫人不仅没恼,反而很高兴,痛痛快快地允了。

    老爹常说相面这门生意最难做,想要入门:第一,气派要大,能唬得住人;第二,得唇齿利落。不会使腥儿,休想能治杵。

    看样子做别的生意,这招也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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