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沿遇到了怪事情。
或者说,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
早上匆匆出门时打翻在地的笔筒,晚上却奇异地被放到了原位。
昨天新买回来的洗发水,明明才用过一次,第二天却只剩下了半瓶。
沐浴露被悄悄换了味道,茶杯里的水转眼不翼而飞。
晴天失踪的床单,雨天多出来的雨伞。
以及……
垃圾桶里被捡走的草算纸。
赤裸着上身站在洗手台前时,他忽然滋生出一种正被某双热切的眼睛窥伺着的错觉。
难道……
真的有人在注视着他吗?
#2
从住的地方到上班的便利店大约需要四十分钟。
等车的间隙,梁沿跟大学室友分享了自己遇到的怪事。
“缠上你?什么东西?女鬼么?”电话另一端,室友笑得夸张。
梁沿舔舔嘴唇,想起上个月社团聚会,学弟学妹们的确拉着他玩过一次笔仙。
可当时明明失败了啊……
“喂,你不会真的信了吧?”室友咔吧咔吧飞速敲打着键盘,声音透过电流传过来,不可置信。
梁沿沉默几秒:“我上个月……”
“哎哟我去——这傻缺气死我了!”拍打键盘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他,伴随着打火机的啪嗒声,对面长吸一口气,“得,什么也别说了,听哥们儿一句劝——咱马上下单一摄像头儿,保管解决问题,懂?”
摄像头?
真的有用吗?
梁沿陷入了思考。
#3
顶着青黑的眼圈,梁沿出现在收银台前。
和他交班的是同校不同专业的一位学弟,见他来了连忙止住打了一半的哈欠,红着眼光速闪人。
一切尽在不言中。
梁沿沉默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这是一家开在大学城的24小时便利店,毕业后的待业期间,梁沿在此做一部分兼职。
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晚上六点到十二点,实行轮班制。每小时15块,是他从老板那里争取到的最高工资。
和他搭班的女生最近家里出了事,因此他已经日夜不停地连续上了七天班。
“真的对不起,麻烦你了。”那时女生不住地跟他鞠躬,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能开口。
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秉持着能帮则帮的原则,梁沿应了下来。况且便利店老板并不经常露面,只有月中和月末才会到店里检查一下流水,举手之劳能帮人保住一份工作,他自认不算什么。
只是……
真的好困啊。
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他想起昨夜自己忽然从梦中惊醒,天花板黑漆漆一片,只有洗手间偶尔传来阵阵水流声。
任谁都不会觉得多想吧,可鼻息间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似乎在提醒他,有点反常。
他近乎僵直地在床上躺了有五分钟,刚才梦中的触感却愈发清晰起来。
他身体还算不错,在学校时经常参加体育活动,即使毕业后也尽可能地保持着夜跑的习惯,鬼压床的情况简直屈指可数。
况且那触感又有些不一样,总觉得……
好像被什么笼罩着一样。
先是有种被凝视的感觉,随后是如潮水涨落般湿热潮软的痒意。
某种温热的触感自胸口堆积,不断推移、扩张,却在蔓延至脖颈时戛然而止了。
这之后并没有想象般沉重的触感压过来,笼罩在他身上的,始终是一股飘忽而温暖的气息。
他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皮像粘上胶水般难以动作。
是他太劳累了吗?竟然做起了这样的梦。
如果不是早上起床时,在枕边发现了一根不属于他的黄色卷发的话。
#4
清晨的便利店只有在早八和第二节大课之前比较忙碌。
九点五十,顺利度过早高峰,梁沿开始认真思考起购买摄像头的事情。
尝试在手机输入几个关键词后,搜索键按下,花花绿绿的图片迅速铺展在眼前。
梁沿划了一会,有顾客来结账,便匆匆按灭了屏幕。然而当他重新拿起手机试图点进评价页面时,屏幕却忽然失控般地高频次狂闪起来。
任何点触都不再有效,APP被强制切进后台,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手机备忘录。
黑色屏幕上先是无规律地闪回了一串数字,随后不断有字符串密集狂跳起来,无意义的汉字混着字母飞速在有限的屏幕内铺展,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如机械压制过的细密针脚,又如某种软体动物爬行过的痕迹般在眼前快速蠕动。
梁沿试图息屏退出,但无论怎么按触,字符依旧在滚动。
屏闪照旧。
暖风自身后吹来,扫过他后颈。
货架与货架之间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如若平时,他也许会耐心十足地等待,或者不惜花费一下午时间与其攀缠。
可今天,他的心始终被一股若有似无的焦躁气息所笼罩。
梁沿垂眼,紧紧盯着屏幕。
三秒。
五秒……
忽然面无表情地按下了电源键。
等待开机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长,中零散地结了几个账,再跳转到手机桌面时,竟发现所有购物软件早就一扫而空。
某种湿滑阴冷的气息陡然自身后张开,对方……
似乎在阻止他。
#5
“喂——学长!发什么呆——”甜润的女声将他从沉思中拽出来。
女孩穿着颜色鲜艳的T恤和背带短裤,表情如着装般明媚富有朝气。
是小他两届的学妹,上次社团活动时她也有参加,玩笔仙时第一个兴冲冲地举手。
叫什么来着……
梁沿有些苦恼。
他总是记不清别人的脸和名字。
老实说,他长相并不算出众,从小学习成绩也一般,即使花费比别人多两倍的心力,也不过位于班级下游,因此实在是默默无闻的存在。加上升入高中之后母亲病情加重,缺课早退成了家常便饭,别说周围的同学,就连老师也视他为空气。
这样的他,从不会主动被谁结识,自然也没有记住谁的必要。
直到上了大学。
“学长不会又忘记我是谁了吧?”女生笑嘻嘻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倒也不生气,“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吧——”
随后不甚郑重地清了清嗓子。
“我叫任千璇,是……”
“学妹!”梁沿接上。
“对对,没错没错!看来学长有印象了噢哈哈哈~”女孩笑起来,眼睛追着梁沿,若有所思。
他有些不好意思。
“对啦学长!”结完账正准备系塑料袋时,女孩状似不经意开口,“你这周六有空吗?我有两张live house的票室友去不了了,听说你平时也喜欢听音乐,要不要一起去呀?”
梁沿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对学妹名字和脸的复述中,下意识“嗯?”了一声。
“周六,要不要一块去听音乐呀?”女孩凑近了些,重复一遍,眼睛紧紧望住他。
周末吗?
“对不起啊……我那天有兼职。”
“那周日呢?”
“周日也……”
“那学长哪天有空记得告诉我哦,我随时待命!”
他有些窘迫。
话说到这种地步,任谁听了都明白了,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心思。
于他而言,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他不曾对谁有过心动,也全然不期待它的到来。
换句话说,他真的有资格去喜欢谁吗?
仅仅是维持现有的生活已经很困难了啊。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回绝,女孩便匆匆提上袋子走了。
他抿抿唇,视线重新落回至桌上的手机。
是中病毒了吗?
要不要拿去手机店修呢?
#6
梁沿最终没有去修手机。
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后,他满脑子只剩下了麻木的数字。
自高一那年母亲病重,抚养妹妹的担子便落到了他身上。
妹妹学习不错,生活上也从不让他操心,但因为天生患有慢性疾病,必须终身服药,因此自高中开始,他便拼命做兼职。
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除开每月寄给妹妹生活费和买药的钱,剩下的即使省吃俭用也只够付一付房租。
大学毕业后陆陆续续投了几百份简历全都石沉大海。目前能支撑他在这座城市活下来的,只有不停从兼职群里接单。
白天在便利店,晚上做网上客服,周末通勤两小时到市中心辅导小学生功课。
前几天还抢到了一个平面模特的单,跟负责人约好这周六下午见面,一小时150,抵他在便利店耗10小时。
梁沿翻了翻兼职群的聊天记录,又返回桌面。
除了消失的购物软件之外,手机一切正常。
要不要重新下回来呢?他犹豫着。
忽然,急促的铃声自掌心响起。
是一串陌生号码。
归属地未知。
“喂?”他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打错了吗?
还是……
叮铃铃。
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喧哗的人流冒着热气瞬间涌进来。
梁沿莫名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与此同时,听筒中呼吸声愈发明显、急促。
“……喂?”
他再次开口,慎重而小心。
却没等到回答。
啪地一声,通话被切断了。
梁沿挠了挠眉毛。
#7
之后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一直到周末,他动身去往模特兼职的地点。
原本以为只是拍拍照片之类的工作——就像他曾经做网店模特一样,穿上商家给的衣服,拍几组图。
哪知到了才发现,是给美院的艺术生做素描模特。
画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他跟在负责人身后,才进门,喧闹声便戛然而止。
几十双眼睛忽然静默地汇集到他身上,梁沿有些尴尬,耳后的皮肤不自觉灼热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异常缓慢。
“我去——不是吧?这么帅啊?”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话音刚落,附和声此起彼伏。
梁沿还没反应过来,正中间有名金发女孩吹了声口哨,声音越过人群在空气中爆开:“帅哥很缺钱吗?竟然沦落到出卖色相!”
笑声一团团挤进空气中,梁沿眼睑颤了颤。
出卖色相?
他吗?
好像哪里怪怪的。
梁沿不明所以,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转头看向领他进门的人。
“是给画室做模特?”他压低声音。
对面点头。
“那我……坐着还是站着?”
对面上下扫视他一眼,“随意。”
随意?
这么随意的吗?
他松了一口气。
结果刚想坐下,先前率先打破沉默的短发女生叫住了他:“哎哎哎——”
梁沿疑惑抬头,因休息不足,乌青的眼眶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更显苍白。
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眼皮薄而紧,浓密短翘的睫毛勾勒出一道天然的阴影,往上是一道极细极窄的线。
但凡角度偏移几分,便使这张脸显得寡淡。偏偏眼尾下垂,与凹陷的泪沟相呼应,为其平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女生眼神有一秒偏移,声音不似先前坦荡,“先、先脱了衣服啊!”
……脱衣服?!
梁沿瞬间脸颊爆红。
#8
“诶?你不知道吗?我们招的是人体模特啊——”女孩也很疑惑。
梁沿看向领他进门那人,那人也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说,是啊,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啊……
招聘详情上明明写的是时装模特……
刚才听说是画室模特他就有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应验了。
“唉,还以为终于不用画老头了呢。”叹气声此起彼伏。
“不过现在联系别人也来不及吧?”有人说。
梁沿疯狂在脑内做思想斗争,150一小时,确实很诱人,况且来都来了,光是坐公交坐地铁来回就十几块呢……
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
露就露吧……
也不会少两块肉……
都是为了赚钱……
不寒碜。
然而他还是咬了咬牙,做出最后挣扎:“要、要脱到什么程度呢……?”
对面的人似乎在思考,没什么感情的双眼机械地掠过梁沿赧然的视线。
“外衣脱了就好。”
梁沿大松一口气。
#9
画室重新安静下来。
沙沙的笔触声像吞食桑叶的蚕,于指针声中静静挪动。
梁沿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时间久了,视线难免会和看向他的无数道目光相撞。
他尽可能将注意力从自己几乎赤|裸的身体上移开,眼睛荡啊荡,从画板荡到后排的钟表,又从钟表荡回眼前。
尽管最初众人脸上神情各异,可半小时之后,画室里也只剩下了运笔的声音。
下午三点,中场休息时间终于到来。
有人递来一杯温水。
梁沿道声谢,伸手去接,余光扫至手臂内侧,忽然瞥见自己胸前有道淤青。
确切地说,那颜色并不是青的,更像是刚落下不久的暗红。
是什么时候撞到了吗?他不觉皱眉。
脑海中迅速搜索这几天干了什么,却并没有被撞的记忆。
况且这样尴尬的位置,假如真撞到了,他不会没有印象啊。
“诶,帅哥,能加个微信么?”
凝神思索的片刻,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原来先前递水的人并没有马上离开。
循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梁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团黄色之中,视线相接,才发现是之前调侃他的金发女生。
是金色啊。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才要开口,急促的铃声忽然自头顶倾泻。
“不是吧,这么快?”有人嘟嘟囔囔,肉眼可见的失望。
舒缓的钢琴曲在狭小的空间内流淌着,黄发女孩仍然未动。
那张脸对梁沿而言是复杂莫测的,看着她的眼睛,他心口只觉莫名一跳。
女孩淡然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忽然眼睫一弯,一抹调笑自眼神转移到唇边。
“嗳。”
轻浅的呼吸扫过耳廓,一股浓烈的香气涌入鼻腔。她凑得很近,嘴唇几乎贴在他耳边。
一秒……两秒……
好似刻意停顿,待梁沿欲要撤离前一秒才又作弄似的轻飘飘开口。语气轻佻,随意又散漫:
“昨晚……一定很激烈吧?”
#10
昨晚一定很激烈吧?
一直到晚上回家洗澡,梁沿才意识到这句话所隐藏的深意。
不仅仅是胸口。
颈部,手臂内侧,就连小腹和后腰都布满了深浅不一暧昧的痕迹。
看着镜子里随处可见的斑驳,熟悉的凉意又一次自身后汩汩袭来。
真的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手机屏闪也绝非偶然。
枕边捡到的头发、恰好接到的无声电话、以及身上莫名出现的淤痕……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粗重,与逐渐下坠的寒意相反,胸口却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
他下意识抓起洗手台上摆放的洗发水。
又少了。
明明一周之前才买的,如今竟几乎见了底。
热意混着怒气自胸腔滚滚翻腾,涌向他浮现起青筋的脖颈。
那张平静的脸,如今正因愠怒而变得红润、滚烫。
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这种人。
他俯身向前,缓慢拭去凝结在镜面上的热气。
潮湿温润的雾气如根根藤蔓将他锁住。缓慢、紧密地缠绕着,又悄无声息地滑进他皮肤,流入他骨肉。
梁沿双臂僵直,掌心撑在洗手台上,狠狠望进镜中自己的双眼。
你……在看着我吗?
你这样看着我,
多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