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辉讨厌夏天，于戴辉而言，夏天意味着烈烈骄阳，意味着沉闷的空气，意味着被汗水浸湿后紧紧贴合在身体的校服，意味着哪怕是一次呼吸都令人感到烦躁。

    戴辉尤其讨厌夏天的正午，此时蝉们最欢实，嗷嗷地叫着，聒噪的蝉鸣声强硬地挤进戴辉的耳朵，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

    “啊。”戴辉轻叹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掂掂背上的书包，往学校走着。

    在戴辉从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排柳树，从树枝上悬挂下来的柳条好似碧绿的珠帘，随着风轻轻晃动着。每次戴辉都会用手轻轻地抚上去，柳叶粗糙的边缘划过戴辉的手心，今天也不例外。

    “嗨，戴辉！”爽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戴辉的同桌范羽，正远远站在校门口门前的围栏处朝戴辉招手。

    戴辉留意着路况小跑过去。

    “下午好，范羽，好巧碰到你啦。”戴辉在范羽身旁站定。

    “哈哈，我们快进班吧，真是热死人了，赶紧进班凉快凉快！”范羽快步转身往班级走去，戴辉应声跟上。

    范羽是戴辉新学期的同桌，属于自来熟那一类，社交能力很强，跟戴辉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

    两人的班级在教学楼六楼，吭哧吭哧两人扶着楼梯把手，迈着沉重的步子爬到了教室里，走到班级靠墙那列的最后一排，拉开凳子，两人瘫坐在凳子上。

    “呃，学校什么时候能修个电梯，每天爬上爬下的真是要累死人了。”范羽把书包往桌子上一丢，趴在书包上。

    “学校估计没那个资金也没那个想法，我们自行克服吧。”戴辉把书包塞进桌斗，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

    “诶，你拿英语书干什么，第一节不是数学吗？”范羽问道。

    “今天周五，昨天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周五下午第一节课不是英语吗？你过糊涂了？”戴辉无奈地歪头。

    “啊啊啊！完蛋了，我看错课表了！我带的周四下午的书！完了完了，英语老师最严格了，没带书的话肯定会被训斥的！怎么办！怎么办！”范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慌张起来，疯狂地翻动着自己的书包，妄想自己其实随手又装了一本英语书，此时正在书包里乖乖地等着他。

    当然，事实上书包里没有任何东西与英语相关。

    戴辉看着范羽皱着眉在书包里捣鼓，伸手拍拍惊慌失措的范羽，说道：“没事没事，你可以去朝隔壁班级的人借一下，他们是我们兄弟班，我们第一节英语课，他们第二节英语课，你现在借了，下课还回去就行。”

    “啪！”

    范羽突然抽出手握住戴辉的手，脸和戴辉凑得很近，虔诚而感激。

    “戴辉，你是我的神，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谢谢你！”

    说罢，范羽就从班级后门跑出去借书去了。

    戴辉呆呆地僵在座位上，垂眸，手不自觉地覆上自己脸上的雀斑和痘痘。

    戴辉的脸上有一片深深浅浅分布不均的雀斑，脸颊上冒着几个淡红色的痘痘。戴辉一直对自己面部的缺陷自卑着，不敢正视他人的脸，也无法坦然地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脸，经常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在范羽旁边坐着也是习惯性的把头偏向墙的那一面。

    刚刚范羽突然凑上来，戴辉完全没有防备，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奇怪。

    戴辉心不在焉地翻开英语书，边复习上节课的知识边用一只手揉折着课本的一角。

    “我接到了！我活了！”范羽兴高采烈拿着一本英语书飞回座位上，向戴辉欢快地展示。

    “真好！你接的谁的哇？”戴辉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思绪，故作轻松地和范羽聊起来。

    “嘿，我也不认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直接就在走廊那敲他窗户，问他能不能接，我下课还他，他就借我了。”范羽挠挠头。

    这还真是符合他社交悍匪的特性，朝陌生人借东西。

    戴辉了然一笑，接过课本翻开扉页，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严青林”三个字，笔画舒展而框架严谨。

    “这本书是严青林的。”戴辉指给范羽看。

    “嗷嗷，真是太谢谢他了，下课了马上还给他。”范羽把书翻开到上一节课学到的部分，只见课本上用黑色和红色整齐详细地记录着笔记，重点知识一目了然。

    “我勒个乖，这是个学霸吧，记得这么好，我的课本上都是我的旷世神作，笔记都没多少。”范羽震惊地看着这本书中堪称完美的笔记。

    “确实，你光在课本上把插图里的人物眼睛涂实了，然后给人家画表情画佩剑。”戴辉笑道。

    “你说老师看到这本书里面笔记这么好会不会怀疑我。”范羽紧张道。

    “不会吧，老师还看你课本的内容？她讲课没这个功夫吧。再说了，今天讲新课，他肯定新课是空白的吧。”戴辉回复。

    范羽往后一翻，新课也有笔记，显然是做过预习。

    范羽：“……”

    戴辉：“……”

    两人沉默着表达对学霸的仰慕和敬佩之情。

    “你坐的靠外，要不你把这本书给我，你用上课我的。”戴辉想出办法，把自己空白的书递给范羽。

    “世上只有戴辉好！”范羽嗷一嗓子，把严青林的书给了戴辉。

    “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小卖部买烤肠吃！今天周五放纵一下，买两根我要！”范羽解决课本的问题后就开始跟戴辉闲聊。

    恰巧上课铃在这时候响起，英语老师挎着小蜜蜂，踩着高跟鞋，一袭红裙走进班级。

    “OK, let’s begin our class.”

    英语老师环顾一圈发现大家都有课本后，满意地开始授课，转身在黑板上写起了板书。

    范羽撕下一页便签纸，写了一句话偷偷在课桌底下把纸条放到戴辉的桌斗里。戴辉趁老师没看向这边，拿出来跟范羽有来有往传起纸条。

    【小纸条】

    范羽：一起呗。

    戴辉：对不起，今天晚上也要留下来打扫琴房。

    范羽：你们琴房没有别人了？怎么每周五都是你打扫？

    戴辉：大家都想早点儿回家嘛，毕竟是周五，明后天都不用来学校了。

    范羽：那你的周五时光不久缩减了，周五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你要支楞起来！

    戴辉：没事，我周五值，原本给我安排周二的值日就不用我值了，没事的，你自己去吧。

    范羽；好吧……

    范羽最后一次把纸条传过来，戴辉刚看完就听到英语老师哒哒的高跟鞋踩地声越来越近，赶忙慌乱地把纸条掖进严青林课本后面部分。

    “戴辉，你来读一下。”英语老师犀利的眼神射向戴辉。

    戴辉光顾着传纸条了，哪知道老师现在是让读哪一段，只能硬着头皮，从第一段开始读。

    “停，我让你读哪一段？”英语老师强势打断戴辉，问道。

    “唔……”

    “上课认真听讲，别在下面搞小动作，站着吧！范羽，你说，读哪一段？”英语老师训斥着戴辉，小蜜蜂的扩音器发出嘶嘶的声响。

    “唔……”

    范羽左摇右晃地站起来，也是一问一个不吱声。

    “好啊，俩难兄难弟，都站着！不知道来学校干什么来了，是学习来了吗，问问自己！”英语老师气得拿着英语书在空中指指戴辉又指指范羽。

    戴辉羞愧地低着红透了的脸，不敢抬头看老师，也不好意思偏过头看范羽。

    英语老师找了别的同学读课文，戴辉、范羽两人则站着听完了整节英语课。

    终于熬到下课，两人悻悻地坐回到座位上。

    “嘿嘿，没事。”范羽安慰地拍拍戴辉，戴辉头低得都要钻进书里去了。

    “嗯，给你书，你去换吧。”戴辉把书递给范羽，他把笔记都记在了自己的本子上，严青林的书他没动。

    “哦哦，对对，我马上去还。”范羽接过，赶紧去还了。

    回来后，范羽一脸兴奋地对刚收拾好书桌，准备下去上体育课的戴辉说道：“戴辉戴辉，你别说，这个严青林不仅字好看，人也好看！”

    戴辉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水杯仰头喝了一口，回道：“哦。”

    范羽看戴辉掏出了水杯，赶忙掏出自己的，然后对戴辉眨眨眼。

    “知道了，又要我借你水喝是吧，给你。”戴辉早就知道范羽要朝自己借水，自己的马大哈同桌经常中午回去不给水杯补充水，戴辉已经习惯了。

    范羽笑嘻嘻地拧开两人的水杯杯盖，拿着戴辉的水杯往自己瓶子里倒，倒了有几口的量就停住了，把戴辉的水杯杯盖拧回去后边道谢边还给了戴辉。

    两人边聊天边出教室往操场走到，楼梯间里范羽继续跟戴辉聊：“真的，那叫一个帅，眼尾还有一个泪痣，真是我一个男的都羡慕。”

    “嗷嗷。”戴辉漫不经心地听着，看着脚下的水泥楼梯。

    “你说的是隔壁班的严青林吧！”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听后，跟范羽搭话。

    “对对，妈呀，那颜值。”范羽夸道。

    “他可是我们女生公认的校草！大家都知道他，严同学又帅气成绩又好，算是风云人物呢！”女生笑着，用手贴在脸颊上。

    “啊，我要不是今天去朝他接书，我还不认识他呢。”范羽道。

    “他的书是不是也很工整？”女生问。

    “妈呀，笔记又多又好。”范羽道。

    戴辉没兴趣听范羽和女生的聊天，在旁边默默地走神。

    真好啊，又帅气又有优秀的成绩，不像我，一点都不好看，成绩也一般，上课还刚刚被老师训过。好像成为像严同学一般的人啊，不过严同学应该学习也很刻苦吧，我这么笨，总是学不会很多东西，应该也是比不上严同学吧。

    戴辉这么想着，走到操场上和范羽列队站好，戴辉在班里算高的，有一米七几，范羽比戴辉高一点，范羽便站在排头，戴辉站在他旁边。体育老师来后，组织排头带队跑圈再做热身活动后就让同学们自行解散在操场上玩去了。

    “戴辉，来一起打篮球吧！孟文景太厉害了，我都防不住他，你来帮帮我嘛！”范羽拉拉戴辉的胳膊，想把他拉到篮球场上。

    孟文景是戴辉班里的体育委员，比范羽还要高一点，同样也是排头。带队跑圈的时候两人就暗戳戳地较劲，完全不顾后面的同学能不能跟上，导致每次跑圈他们两个就往前冲，每一列第二个同学倒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排头，体育老师可没少训过他俩，今天俩人跑圈的时候没有比试，看来是攒着劲要在篮球场上一决高下。

    戴辉可是坚决不愿意，像是向下扎根般杵在原地。

    “不行不行，我真不会篮球，你饶了我，我在楼梯口那里坐着就行。”戴辉恳切地说道。

    “好吧，我去挑战他了！”范羽放弃对戴辉的拉扯，往篮球场跑去。

    戴辉松了一口气，坐到楼梯口的台阶上。他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是真的没有运动细胞，老实休息才是正解。

    蝉鸣声小了一些，戴辉坐在风口，可以感受到夏天独有的燥热的风呼啸而过，身上刚刚因为跑圈生出的汗在一点点蒸发，传来丝丝凉意。

    戴辉就这样静静地呆到下课，回到班级后，看到范羽和孟文景两人争吵着进来。

    范羽双手叉腰：“我不管，最后那一球就算！”

    孟文景嗤笑：“拜托，时间已到，比赛已经结束了，你再投篮也不算分。”

    范羽红着脸说道：“算！”

    孟文景也不甘示弱：“不算！”

    “算！”

    “不算！”

    “算！”

    “不算！”

    “再比！周六继续比！”

    “比就比！我怕你！”

    范羽气呼呼地回来，闷头喝了一大口水。

    目睹了争执全过程的戴辉尴尬一笑，正想着要怎么安慰范羽，范羽突然问道：“戴辉，你觉得我厉害还是孟狗屎厉害！”

    孟狗屎……

    “你是说哪方面？”戴辉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称号。

    “各个方面！”范羽瞪大了眼。

    “嗯……哈哈……”戴辉想着，成绩上孟文景是正数，范羽是倒数，体能上孟文景在校运动会上拿过男子800米第二，范羽则是连预赛都没过……

    范羽看戴辉犹豫，瞬间就蔫儿了下去，背也直不起来了，眼睛里也没有光了。

    “那当然是范羽了！我觉得范羽你比孟同学厉害多了！”看到范羽瘪了下去，戴辉赶忙为范羽打气。

    “真的么……”范羽可怜巴巴地望向戴辉。

    “当然，你都敢朝陌生同学借书，你多勇敢啊，而且你总是很有活力，像小太阳一般照耀着我，在我眼里你就是很厉害！”戴辉拍拍范羽的后背，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就知道，戴辉你永远是我这边的！谢谢你！”范羽给了戴辉一个熊抱，然后把桌子上的笔记本和笔直接塞进书包里，对戴辉说道：“我走了戴辉，我要赶紧回去做好准备，明日再战孟狗屎！”

    言毕便抄起书包向戴辉摆摆手一溜烟走了，戴辉也笑着对他摆摆手，不紧不慢地背上自己的书包，往学校的琴房走去。

    学校的琴房在另一栋教学楼里，从教室过去琴房会穿过一个开满紫藤花的长廊，今天戴辉也走过那里。一串串的紫藤花散发着阵阵清香，从走廊顶上垂下来，像是雨滴定格在空中，含着不属于夏季的幻梦。

    琴房很大，外屋是学习乐理的地方，摆放着8张长桌，里屋则是练琴的场所，沿着墙规整地摆放了14架电子琴，最靠里的地方立着一家黑色的台式钢琴。

    每天上午下课后报了钢琴课的同学就会来这里上课，戴辉就是其中一个，大家先是在电子琴上插耳机自己练，随后老师会挨个点名上钢琴上弹奏以验收成果并加以点评。

    教授弹琴的老师叫史梦，是一位严肃的老师，不苟言笑，对同学们的要求很高，大家都尊称她为史老师。

    戴辉总是很害怕这个验收环节，所有同学和老师都听着看着自己，这让他压力山大，经常会弹错，虽然史老师不会骂自己不用心练习，但是看着史老师失望的眼神，戴辉还是会自责。

    但是戴辉喜欢在钢琴上弹奏，钢琴的琴键不同于电子琴，如果把电子琴的琴键比作棉花糖的话，那钢琴的琴键就如同水果硬糖。钢琴的触感更加干脆，触底来得更快，响度大小的调节更加丝滑，音色更加透亮明快。

    奈何戴辉家中没有钢琴，只有到周五，大家都兴高采烈回家了，琴房里才不会有观众，也不必担心会吵到其他同学，可以自由地在钢琴上弹奏。

    戴辉很快便将琴房打扫干净，坐上琴凳，用手轻轻地抚摸琴键，缓缓用力直至按下第一个音符，随后便随着心弹了起来。

    戴辉喜欢钢琴，喜欢独自一人弹奏，仿佛是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自己心中无数的情绪，无论是悲是喜，似乎都如流水一般，从指尖流出，流到看不到的角落，留下的是不再疲惫的，洁净的自己。

    不知弹了多久，戴辉心满意足地停下，手指恋恋不舍地缓慢抬离琴键，垂眸将一切复位，正要起身背着书包离开，却看到一人站在琴房门口，正静静地望向自己，脚边放着的似乎是他的书包。

    戴辉过于沉醉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此时已是黄昏，火烧云铺满天际，紫红色的霞光与云彩交织着，彼此融合，戴辉不敢仔细看那人的脸，却逆着霞光，看清了那人右眼眼尾的一颗痣。

    那是戴辉与严青林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