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拂延领着卡丽玛踏入二楼一厢房,瞧见巴彦阔克大人正斜倚在胡床上。
他穿着圆领袍,一副汉人男子打扮。左腿僵硬地伸直搁在软垫上,盖着件狐裘;右膝微屈支着一册泛黄的书。
屋内烛火昏黄,灯影在梁柱间摇曳。巴彦阔克轻轻翻过一页书页,用突厥语问道:“事情可都办妥了?”
“巴彦大人,一切按计划进行中。”安拂延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抚胸礼。“醉花楼的鸨母已在契书上落了印。”
说罢安拂延双手捧着纸笺高举过头顶。
巴彦阔克终于舍得抬眼了。安拂延也终于有机会好好瞧瞧这大名鼎鼎的白狼卫左统领。
这位左统领生了一张汉人面孔,身形也不似寻常突厥男子一般魁梧雄壮。传闻这人有腿疾,是卑贱到名字也没有的奴隶,按理来说是绝无可能进入白狼卫的。
可他不知是身怀怎样的本事,竟得到特勒大人的青眼,这才得了破格提拔。如今更是与闼阿史德·贾拉尔比肩而立,成了一桩奇谈。
“呈上来。”
安拂延依言膝行两步,将契书放在案角。他余光瞥见书封上“雍州商贾印鉴录”几个汉字,心头忽地一跳。他强迫使自己不去多想,于是思绪飘向了身后的卡丽玛。
奇怪,这人今日怎如此安静?她平时不是争着抢着要出风头么?安拂延转念一想白狼卫左右营的关系,便都明白了。
卡丽玛自始至终都未出声,这不是出于尊敬,而是轻蔑。
自巴彦阔克得势以来,白狼卫内暗潮汹涌。卡丽玛是贾拉尔的部下,两人都出身突厥贵族,最看不惯这混血奴隶出身的异数。
再者,巴彦阔克自入卫以来不断给贾拉尔大人使绊子,令右统领不知失了多少颜面。贾拉尔大人的部下都为她鸣不平,这卡丽玛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都觉得:巴彦阔克这个瘸奴,怎能与草原狼贾拉尔分庭抗礼?
烛火跳跃,将契书照得透亮。安拂延思绪飘回契书,不自觉地吞咽起唾沫没由来地心慌。
铜漏滴答,声声叩击着寂静。巴彦阔克倚在胡床上,仿若一尊泥塑木雕,半分声响也无。
安拂延喉间微动,偷偷抬眼觑向榻上之人。彼时,巴彦阔克恰好微微勾唇,眉眼间浮上一抹笑意。
只是那笑太过阴鸷,看着教人心底发怵。
安拂延方要松口气,忽闻一道破空之声。抬眼一看,那本《雍州商贾印鉴录》挟着风直扑他面门——
“啪!”
书脊棱角正正磕在安拂延眉骨上。他眼前一黑,只觉有种温热的液体正顺着鼻梁蜿蜒而下。
卡丽玛惊呼一声:“你流血了!”她伸手欲扶,却被巴彦阔克阴冷的目光逼退。
安拂延慌忙以袖掩面,膝行退了几步才敢出声道:“大、大人……,您、您这是何意……”
怎么回事!他不是把契书一事办得好好的吗?巴彦阔克大人怎会……
巴彦阔克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你自己看。“随即,他又将契书往地上一掷,纸笺如雪片般纷扬。
书册瘫软无力地铺在青石砖上,正巧落在醉花楼那页。
安拂延哆嗦着捡起契书与书册,目光略略一扫旋即脸色大变,踉跄着跌坐在地。
那书是官档,收录的是雍州商贾公章形制。书册上的醉花楼商印四角云纹呈左旋之势,而契书上的云纹却是右旋——他被骗了!
这毫厘之差教安拂延寒毛倒竖,后背冷汗涔涔。他猛地攥紧纸页,手背青筋暴起:“属下这便杀了那贱人!”
“蠢货!你是嫌麻烦惹得不够多么?!”巴彦阔克一把掀开狐裘,左腿一瘸一拐在地上拖行。
“你若杀了她,官府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到时若追查到瑞锦坊来,你便高兴了?”
安拂延又惊又惧,低头不敢搭腔。
“好一对精明能干的探子!”巴彦阔克停在安拂延跟前,恨恨道:“定是你们露了破绽,倒教那老鸨将计就计,拿假印鉴耍猴戏!”
安拂延额头血迹已凝,闻言瞳孔骤缩。他听见身旁的卡丽玛猛然开口道:“属下不明白大人所言何意!我们并未露了什么破绽……”
“并未露了什么破绽?”巴彦阔克抓起案上茶盏往地上一摔,冷茶溅了他与卡丽玛一身。
“若未露破绽,那老鸨怎会用假印来糊弄?!定是她起了疑心!”
巴彦阔克瘸着腿踱到卡丽玛跟前,朝她阴恻恻地一笑,“且不说旁人,你一人便不知露了多少马脚。”
卡丽玛心底一虚,却仍昂着头犟嘴道:“属下不知……”
“不知?那我便告诉你!”巴彦阔克衣袖一甩,负手道:“六月初七,醉花楼灯台坠落。旁人都知道要收敛着功夫避开灯台,非你一人要显摆。”
“那时情况紧急……”卡丽玛弱了声量道:“完全是下意识为之……况且!”
她猛然抬头道:“属下得了在授印宴献舞的差事!那老鸨若起疑又怎会……”
安拂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来不及多想,便听见巴彦阔克暴喝道:“你这般蠢货也配当白狼卫?”
卡丽玛呆愣在地,脸渐渐涨得通红。她颤声问:“巴彦大人……您这又是何意?”
“主动请缨便是最大的破绽!以你现在的身份,抢着献舞合适吗?”巴彦阔克烦躁地踱步,案头烛火被他袖风带得明灭不定。
“再者你一个初来乍到的胡姬,又怎知道要办授印宴?”
闻言,卡丽玛如遭雷击般僵住。她几次翕动嘴唇,却只挤出半声短促的气音。
“你们自己去领罚。”巴彦阔克不欲再与他们纠缠,重新倚回胡床,“各领二十鞭。卡丽玛外加停职一月,好生自省。”
卡丽玛如被抽去脊骨般跌坐在地。安拂延则嗫嚅着称是,暗暗感叹起这左统领手段高明。
巴彦阔克此举定是故意为之。他深知贾拉尔一派多是争功心切的没落贵族,最忌功业未立反折羽翼。
他将卡丽玛逐出棋局,既是要断贾拉尔臂膀,也是教白狼卫里的破落户看清了:纵是狼王旧部又如何?昔日草原贵胄的荣耀早就成了过眼云烟,如今他才是这白狼卫的执刀人!
只是那卡丽玛……安拂延心底叹息一声,缄默不言。
他瞧见卡丽玛膝行两步,紧紧抓住巴彦阔克衣衫下摆:“大人!卑职甘愿领四十鞭,只求大人莫要停职!贾拉尔大人嘱咐过……”
烛泪沿着铜台蜿蜒而下,凝成暗红蜡块。安拂延眉头一皱,连他都知晓此时提起贾拉尔大人是大忌!
卡丽玛突然哽住喉头,后知后觉地改口道:“乞求大人垂怜,今年是卑职升迁年啊……”
巴彦阔克嗤笑一声,轻蔑地睨着她:“我看不是为了升迁,而是急着给主子挣脸面吧?看来贾拉尔大人的脸面,比特勒大人的差事更要紧呢。”
卡丽玛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卑职不敢!”她强压下颤抖道,“草原狼从不蜷伏养伤,恳请大人收回成命!”
巴彦阔克脸上拂过一抹腻烦之色,一脚踹开攀附膝头的人道:“再多说一字,停职改作革职。”
“哟,左统领好大的威风啊!”
木门轰然洞开,安拂延闻声抬眸,瞧见闼阿史德·贾拉尔大步跨过门槛,“什么时候处置我右营的人,竟轮到左卫插手了?”
贾拉尔大人生得高颧深目,腰间还别着狼首短刀,更显气势凌人。她停在卡丽玛身旁,毫不畏惧地迎上巴彦阔克的眸子。
巴彦阔克搭在狐裘上的手指微微蜷起,面上仍挂着笑:“右统领莫不是要为这蠢物讨情的?”
贾拉尔大马金刀地坐在巴彦阔克对面。安拂延往角落里缩了缩。神仙打架,他这等凡人还是避着点好,以免溅了一身血。
贾拉尔上下打量巴彦阔克,嗤笑道:“左统领这汉人衣裳穿得可真服帖……也难怪,您母亲便是汉人嘛!只是怎么不把她接到身边享福啊?”
安拂延听得心惊胆战,冷汗浸透了后襟。
人人都知左统领的母亲是被拐卖到突厥的汉女,被当作物品一般在草原各部辗转。这些汉女留下无数个找不到父亲的孩子,这些活下来的孩子多数都成了低贱的奴隶。
当然,除了巴彦阔克。
安拂延瞧见巴彦阔克嘴角微微抽动,慌忙膝行往阴影里缩。
“此次任务,特勒大人说过由我全权指挥。而右统领大人,执行命令便可。”巴彦阔克露出森然白牙,“所以处置犯错的下属,就不劳右统领大人费心了。”
贾拉尔捏紧了茶盏,安拂延知道她这是动怒了。
他知贾拉尔最恨旁人提及此事,她自诩是特勒远亲,却不得不与这贱奴平分权柄。
“少拿特勒大人压我!”贾拉尔起身一脚踹翻香炉,“我的人自有我来教训,轮不到你个瘸奴摆威风!”
她上前揪住巴彦阔克的衣领,发辫间的珊瑚珠簌簌作响:“你以为穿得像模像样就能当主子了?别忘了你这条瘸腿是怎么来的!当年在羊圈……”
“贾拉尔大人记性真好,难怪能背全二十八部族谱。”巴彦阔克右手按在腰间软剑上,面上笑得愈发温和:“也难怪了,你毕竟只剩这点用处了。”
“我要杀了你这个贱奴!”
安拂延听得心惊胆跳,恨自己还是搅进了这一滩浑水中。
卡丽玛突然扑到两人中间连连叩首:“卑职甘愿受罚!两位大人莫要再吵了!”
廊下突然传来一阵铁器碰撞声,紧接着是嘈杂不清的惊呼声。一名白狼卫跌跌撞撞扑进门槛,惊慌失措道:“禀统领!有人闯进库房,瞧见了咱们货箱里的东西!”
剑拔弩张的两人闻言皆身形一震。库房里的东西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贾拉尔甩开巴彦阔克衣领,冷冷一笑:“不愧是左统领调教的人,连军械都看不住。”
她转身踹开半掩的门,牛皮靴碾过满地狼藉:“带着你的瘸腿慢慢追吧!”
巴彦阔克抓起案头令箭掷向那白狼卫:“封住后巷,捉到人便立刻诛杀。”他瘸着腿往门口挪了两步,又急道:“叫几个机灵的扮作更夫,把所有货箱都运到东市去!”
巴彦阔克行至门口,却突然顿住脚步。他对安拂延道:“去查那老鸨在雍州城可有什么仇家,总该有个把能用的。”
草原调的突厥脏话随着夜风飘进屋子,惊起檐下一串铁马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