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砣

    七月流火,时序更替,转眼间已是授印宴。

    醉花楼的朱漆门半敞着,几缕日光斜斜掠过青石阶。梁颂瑄立在廊下,瞧着庭中众人往来奔走。

    “玉萱姑娘,”一小厮捧着锦盒走来,“前堂的琉璃灯盏缺了流苏,您看要不要用珊瑚珠串补上?”

    梁颂瑄掀开盒盖,珊瑚珠颗颗流光溢彩。她想了想,摇头道:“不必,用寻常流苏即可。今日是官宴,太过奢靡反招眼。”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小厮退下。

    “冯大人到——”

    梁颂瑄整了整衣襟迎上去,瞧见冯贤齐带着两名衙役跨过门槛。他今日一身深绯色官服,腰间配着九銙带。

    梁颂瑄福了福身,笑道:“见过冯大人。”

    冯贤齐捋了捋颔下短须,扫了眼庭中忙碌的众人道:“杜娘子在何处?宴席可都安排妥当了?”

    “杜娘子正在后头盯着厨下备宴呢。”梁颂瑄略略侧身让出半步,伸手虚指花厅,“一切皆依礼制布置,烦请大人移步一观。”

    冯贤齐颔首道:“有劳。”

    梁颂瑄引着人沿回廊慢行,絮絮道:“按大人吩咐,花厅彩绸昨日便已撤去。宴席用的也都是青瓷盏……”

    冯贤齐连连颔首,却发觉梁颂瑄突然驻足在一扇雕花门前。她道:“转了这么久,大人可要歇歇脚?”

    冯贤齐一怔,还未应声梁颂瑄便已推开门扇。里头是间空置的厢房,案几上摆着套茶具。他蹙眉道:“这是……”

    “楼中新进了西湖龙井,”梁颂瑄面不改色,径自跪坐在蒲团上沏茶,“大人若不嫌,且尝尝这茶味道如何吧。”

    冯贤齐又是一愣,随即心领神会瞥了眼身后衙役。那二人识趣地退至门外,还将门关得紧紧的。

    冯贤齐撩袍落座。梁颂瑄提壶沏茶,滚水冲开碧色茶汤。

    雾气氤氲中,冯贤齐悠悠开口:梁姑娘,听说你前些日子遇见歹徒受了伤,我听了可真着急啊。现在身子如何了?”

    “承蒙大人关心,”梁颂瑄将茶盏推给他,“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贤齐指腹摩挲茶盏,大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姑娘聪颖过人,推行的代币制颇有成效,雍州城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在效仿呐!”

    “还有那监察点,查出不少伪钱,上月销毁的便有足足两万贯!这商事新气象,当记姑娘头功。”

    梁颂瑄斟茶的手微微一顿。她垂眸道:“大人谬赞了,代币制不过是权宜之计。铜钱转如流水,堵不如疏的。眼下要紧的,是揪住那掘堤之人。”

    “哦?”冯贤齐倾身向前,茶汤在碗中晃出圈圈涟漪,“瞧姑娘的样子,是已有对策了?”

    梁颂瑄垂眸从袖中抽出一卷素笺,缓缓推至冯贤齐面前。

    “大人先前不是将过所簿借与我了么?我对照城中几家大钱庄流水账一看,”梁颂瑄指尖点在纸筏一角,“查出些蹊跷的人来。”

    “这是近半年来出入雍州城的商队名录,您仔细瞧瞧。”她浅浅啜饮一口香茗,悠悠道:“红笔勾的皆是胡商,墨笔圈的则是汉商。”

    冯贤齐捏起纸角抖了抖,眉头渐渐拧成川字:“胡商萨保、派提什……汉商隆昌行、德源记……”他抬眸瞥了眼梁颂瑄,问:“姑娘这是何意?这些商号在雍州城皆有案可查……”

    梁颂瑄提壶续茶,水声淅沥。她不疾不徐道:“今岁四月廿三,龟兹商队入城。随后城北永昌钱庄便兑出白银五百两。五月初二疏勒商队前脚刚进南市,后脚就有人在宝泉斋以铜钱兑了三百两银子。”

    茶烟袅袅升起,在她眉间聚了又散。冯贤齐捏着纸页的手渐渐绷紧,他渐渐明白梁颂瑄的意思了。

    “更巧的是,”梁颂瑄从荷包倒出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地坠落在案上,“每次大额兑银后不出几日,市面伪钱必定大增。”

    那几枚铜钱静静躺在案几上,横在相对无言的人中间。

    冯贤齐阒然出声:“那这些汉商又是怎么回事?”

    梁颂瑄暗暗叹气,道:“这些胡商持过所入城后,纸上圈住的汉商便频繁出入于钱庄。他们皆是来以铜钱兑银两,动辄百贯千贯。”

    她手指划过纸面停在胡商名录上,“更蹊跷的是,这些汉商手中生意,竟全是替胡商掮客奔走。”

    窗外的丫鬟小厮们吵吵嚷嚷,倒衬得厢房里寂静得瘆人。梁颂瑄瞧着冯贤齐紧绷的下颌线,知道这番话已戳中要害。

    冯贤齐低着头,紧紧捏着茶盏。梁颂瑄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的清清楚楚了:商队入城,伪钱泛滥;汉商兑银,银库亏空。

    但瞧见冯贤齐游移不定的目光,梁颂瑄猛然心底一沉。她知此人心中仍有顾虑,毕竟此事牵扯甚多,确实棘手。

    梁颂瑄并未呈上确凿证据,冯贤齐便不能凭她一面之词做些什么。这其中的门道可多着呢。无实证指认胡商,又生边衅可怎么办?

    再者,如今大盛正与突厥交战呢。此事若处置不当,前线便又要多几个敌人。

    冯贤齐冷汗泠泠,想必也想清了其中利害关系。他用袖口擦了擦汗,迟疑不定道:“这……此事并无确凿证据……怕是不好办啊……”

    梁颂瑄将茶汤缓缓注入空盏。待八分满时,方抬眸道:“无妨,我愿为大人寻证据。只愿大人在暗中相助,民女就感激不尽了。”

    茶盏中碧叶沉浮如小舟逐浪,冯贤齐凝着它踟蹰半晌才道:“此事好说。既如此,证据一事便有劳姑娘了。只是——”他话锋陡转,“姑娘何时交还梁将军的军账本?”

    梁颂瑄手一抖,热水溅了满案。

    军账本一事,除了阿姊、素纨,再无第四人知晓。而冯贤齐怎会知此事?梁颂瑄可从未与他提过自己手里有军账本!

    此事究竟是冯贤齐自己查出来的,还是他暗中派人监视自己才得知此事的?更重要的是,他此举意欲何为?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帕擦手,抬眼时已换上茫然神色:“军账本?那是何物?民女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自然是令尊蒙冤时,令堂冒死送出的军账本。”冯贤齐声音提高了几分,一副了然于心但样子。

    梁颂瑄盯着茶盏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人说笑了。”她勉强勾起唇角,“我阿娘不曾给我什么军账本。”

    这冯贤齐居心叵测,梁颂瑄绝不会将命门付与他人!

    她垂眸掩住眼底惊涛,心中暗自盘算:母亲拼死送出的证据若是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中,非但救不得梁家,反而会将她们姊妹俩卷进无妄之灾中。

    那时,便得不偿失了。

    “大人既认定有此物,”梁颂瑄用银匙搅散茶面浮沫,缓缓道:“何不自行寻来?民女纵有通天本事,也断然藏不住这等机密。”

    说罢,梁颂瑄冷着脸将茶盏推远半寸。瓷盏发出几声清响,倒像是下逐客令。

    冯贤齐喉间滚动半响,才强撑着端起茶盏。他抿了口茶汤,便立即放下了,讪笑道:“……姑娘莫要动气,本官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梁颂瑄也放下茶盏,冷不丁地问:“大人怎突然提及此事?”

    “哦,”冯贤齐避开她的审视,有些底气不足:“本官翻阅梁将军贪墨案卷宗,发现军粮数目与呈报相差甚远。本官想着这真账本或许是在姑娘手中,便来问一问。”

    他突然抬眸定定地望着梁颂瑄,若有所指地说:“姑娘若交出真账册,本官或可重审此案。”

    “伪钱案未结,谈何其他?”梁颂瑄换上温婉笑意,“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先为百姓谋眼前之事。”

    楼下忽传来碗碟碎裂声,接着是孙嬷嬷的呵斥。梁颂瑄趁机俯身:“前厅怕是出了乱子,民女得去瞧瞧。大人请自便。”

    冯贤齐有些气急败坏,在她身后喝道:“梁颂瑄!秦允泽是李党人,他们兄弟俩得来的兵权可是踩着你父亲骨头上位的!你把东西交出来,好让我们掰回一局!”

    梁颂瑄冷笑一声。他所说的“我们”,可不包括梁颂瑄。这个人说到底还陷在党争棋局里,总要把人事都分成黑白两色的对垒。

    她如今算是看清楚了,大盛朝早已不复当初。“盛”之一字,空有其表而已。这可多亏了刘李两党,他们争来斗去,早把国力消耗得一干二净。

    梁颂瑄为此忧心。突厥的弯刀可不管你是刘党还是李党,一刀子下去倒下的都是大盛的子民。

    朔宁三郡收复不过数月,朝堂上却依旧是党同伐异。梁颂瑄不喜这等风气,不仅是因为父亲之死与党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因为她是大盛的子民。

    她不愿见忠良横遭构陷,不愿见无辜百姓遭遇战火,更不愿见山河破碎国土蒙尘。这也是为何那日撞见胡商私藏军械,梁颂瑄选择透露给秦允泽——管他是哪党哪派,总归是实实在在戍边的人。

    梁颂瑄驻足在青石阶前,凝视着墙角一株斜逸的海棠。

    如今冯贤齐这般急切,无非是想拿账本作攻讦敌党的利器,哪里是真心要还父亲清白?

    若真把账本递出去,也见不得父亲便能沉冤昭雪。她外祖父也是刘党人呢,可梁家倾倒时又在做什么?说不定暗做推手呢。

    贪墨案兹事体大,若两党在此事达成共识各退半步,倒让自己成了他们推杯换盏时的笑话。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深深叹气。这刘李两党搅起的浊浪,终究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

    前厅传来素纨的埋怨声:“怎这么没眼力见!贵人来了也不好好招呼着!”

    梁颂瑄收敛心神,朝前厅移去。账本是要交的,却断不能交给任何想拿它当筹码的人。

    于她而言,真相不是筹码,是秤砣。

    不过,是时候寻找下一个盟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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