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族对于启州归属确然筹谋已久,整个启州州牧府的战局很快便倒向起义军与梁族。
屋外杀声震天,刀剑铮铮,声势浩如千人,兵器刺破人的血管皮肉,血液汩汩。窗纸在火光中发出如玉色泽,剔透皎白,数道猩红喷涌其上,狰狞诡丽,惹得屋内文僚颤颤,心生不详。
“梁子实!你要造反吗!!”
启州功曹怒声大斥,这位年纪不小,受不得刺激,惊怒交加之下,胸腔起伏,喘声粗粗,面皮憋得紫红。
梁族长站在层层府兵之后,眉梢平平,他语气沉静:“陈功曹,如您所言,今日,由我梁氏牵头,征讨骆玄,揭竿起义。”
“骆玄在位一天,所有世家就没人可以高枕无忧,洛州吕氏被围困多时的教训还不够吗?他骆玄是什么样的人、干过什么事难道诸位心里不清楚吗?”
“逆臣骆玄,凌虐神人,阻兵西江,肆暴阙邑!我们无非是替天行道!”
陈功曹只是气不过,胡乱扣个帽子,没想到梁族真的走到这个地步,一下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梁族要造反,那他们今夜夺启州,岂不是要把整个启州拖入战火?
陈功曹双目怔呆,血色登时褪净,片刻后惨然一笑:“那你是打算把这里所有人杀尽,好完成你的鸿图霸业?”
“当然不是。”
回答他的不是梁族长,而是他身后的覆面纱的姑娘。
雪纱徐徐散开,眼前人芳华妙龄,一双盼睐美眸,睫羽振如蝶翼,神采飞扬,在灯昏蜡晕的暗室里清亮如星。肌肤滢白,还泛珠光,貌若芙蓉美玉,轻俏温莹。气度清婉典雅,似从瑶华神宫而来,身后浅蓝缎带翩然。
她从层叠的冰冷甲胄中走来,身着雪衣白裳,灯火轻摇,朦朦胧胧间,浮上一层柔柔暖色,银钗一晃,便让人心间一跳,为首持戈抵御的府兵不禁怦怦然,颊间涌上绯红。
姑娘无疑是美极。
奈何其身上,煞气萦绕,鬼气森森,一步迈近,便更让人心惊胆战。陈功曹阅历颇丰,他意识到,这女人决计不是什么仙境神女,而是地府归来的鬼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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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州这场暗夜中的较量只存于上扬街中,城内普通百姓对于政权的更迭是没有任何实感的。若真要说,那就是频繁的巡逻队的停歇,这倒是好事,不过大家欢呼一阵,也就过去了。
何卿云如今坐在州牧府主位的左侧首座,一张云纹草绢,轻轻覆盖在她指上。这便是刘武灵从暗杀现场带来的线索。
北燕人密书,上道:骆玄已发兵,不日攻至北郡,如今已至成姜城,渡江作战,近在咫尺云云。
“成姜城属楚州,面江临岸,倘若骆玄军队已至成姜,那我们也只能与他们打水战,先攻占栈桥,方能便宜行事。”赵煊奕居右侧首座,眼下他所说的,只是梳理战局,并不是提议。
这支北燕人想要推翻骆玄,那他们仗着皇室力量,能拿到的情报只会更迅捷,更具体。起义军没有理由不信他们,同样,也没有时间令作他想。
“我们现在的队伍尚且稚嫩,攻占栈桥固然是传统作战的应对方式,但双方武力悬殊的情况下,我们并不占优。”梁族长忧愁道,“更何况这是起义军步入正轨后的第一场战役,优胜多少,能力强弱,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场渡江战能取决接下来的贵族支持,所以我们要战,就需要一份决胜千里的妙计。”
赵煊奕与梁族长沉默良久,又转头,看向许久不言的何卿云刘武灵二人。
何卿云此时哪管什么妙计安天下,她正心中咋舌,纳罕北燕人的情报网是怎么布置的,消息竟比他们这群中原人都要灵通。
嗯,这起义战争中少不得与北燕人打交道,可以向他们好好取经。
“哦,我看这次攻打北郡的人是骆邈,与骆玄同姓,看来是皇亲国戚,也不知武力智计几何?”刘武灵瞟一眼何卿云,开口问道。
“骆邈是此次琅琊之战主将骆温之子,倒也不如何,是个二世祖,素日里仗着宠爱,在楚州横行霸道。”梁族长道,“不过毕竟出身将门,武功兵书还是略识得的,只是远不如二位将军。”
赵煊奕听此恭维更为不耐,对于骆邈他也不甚在意。刘武灵不同,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当日谢府蒙遭大难,连同旗下镇北军也元气大伤,四营将军现在两营战死,其余两营皆被流放远关,而其中一营就驻在楚州成姜城。
东营将军谢光,算下来还是何卿云远亲。
何卿云显然与他想的是一件事,于是她手中茶盏合上,玎然作响,“既然成姜城有我们人,我们又何必苦战。”
“何小姐何意?愿闻其详。”
何卿云微微一笑,“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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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楚州成姜城灯火通明,红影幢幢。军兵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嬉笑怒骂,酒意正酣。酒是好酒,香飘千里,甘醇浓厚,如饮神酿,丝毫不下于北郡的第一江山酒,想必是骆邈自楚州州牧府所在——襄台城带来的。
而此时成姜城对岸,长江岸边,无数启州府兵严阵以待。江岸边水草丰茂,又有夜色掩护,启州府兵着黑色皮甲,深深伏下,生怕自己的疏忽会造成计划失败。
由数千人组成的军团,好似一团乌黑铅云,势要在今夜,将成姜城纳为己有,吞吃殆尽。
“按我说的,只要看见城内动乱,火光燃起,你就可以下令进攻了。”何卿云坐在马背上,对赵煊奕道。
何卿云身着粗丝绸制成的黑色深衣,本来按宫制,宦官当穿圆领的宽袖长袍,谁叫她要扮做骆温身边的宦官,还非要假传琅琊军的急报。从军的宦臣衣着就要简略很多。
何卿云为了使她的身份更受信任,还越制的给自己挂上玉带钩。头佩幅巾小冠。美娇娘摇身一变,成了清俊斯文的小宦官。
“这招能行吗?”赵煊奕还是很担心,“要是被发现你们怎么脱身?”
刘武灵带一小队扮作士兵,武装护送急报,随行在何卿云身边。一行人不能超过十人,否则会使骆邈生疑。
和城内力量相比,这差距实在悬殊,恐怕被人发现,就很难活着出来了。
“那就按备用计划,子时三刻,若城中还没有动静,那就不必管我们,夤夜偷袭,夜中夺取栈桥,务必在今夜攻下成姜城。”何卿云下令。
说罢,一行六人装扮好,勒紧缰绳,双腿加紧马腹,策马渡桥。一阵轻烟卷起,何卿云高喊着琅琊军急报,在嘹亮如哨的嗓音中,成姜城大门半信半疑地拉开。
寂静夜色中,马蹄声叩响栈桥,声音笃笃有致,如珠玉落盘。渐渐的,最后都消失在大门后。
江畔又随之沉寂,唯余静水流光,潺潺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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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琅琊军急报!”卫兵急匆匆跑到骆邈眼前。
卫兵垂首单跪,热闹喧天的大厅内一下子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落其身上。
“怎么回事?”骆邈懒懒起问。
“门外有一六人小队,说是琅琊军急报,为首的宦臣说自己是骆大将军的近侍,不仅有骆大将军的玉牌,还挂玉带钩,身份来头不低,属下等不敢小视,只能前来通报,听候世子的发落。”
骆玄上位后,将兄弟骆温册封为临川王,侄子骆邈,也顺理成章地封为临川世子。
现下,这位临川世子香玉美人在怀,佳酿绵绵入口,本极为不耐,但想父亲临川王或许有急情,也就沉下性子,让外面的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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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骆邈说话言简意赅,倒和何卿云想象中的大有出入。
“呃……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世子殿下屏退左右。”何卿云把脸紧紧贴在地上,深怕有人发觉不对。
骆邈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此遮遮掩掩。”
语罢,他又道:“把玉牌呈上来。”
玉牌是从容昊那里翻出来的,具体代表什么,何卿云也不清楚。只知道倘若骆邈发现端倪,以现在的局面,他们几人很难抽身。
何卿云抬头,露出一小块白腻额角,丽色胜手中玉牌三分,引骆邈侧目。
“你,抬头。”骆邈又令。
何卿云佯作张皇,身体轻抖,缓缓抬头。
其实她也心里打怵,从前世族聚会,筵席无数。谁知道哪次聚会骆邈与她无意间见过。她又想想自己现在的打扮,安慰自己——性别不对,身份也不对,顶多觉得她脸熟,不会被戳穿的。
“我们是不是见过?”骆邈眼神一晃,真心实意地疑惑。
何卿云压低嗓音,干笑解释,“从前在骆大将军手底下办事,世子爷见过,觉得脸熟,也是应当。”
“不对。”骆邈皱眉,“你这张脸我见过,但不是在我爹身边。”
骆邈的记忆里有这张脸,只是相隔太久,他实在想不起来。
“算了,也许是我见过你父母也不一定。”骆邈自顾自道,“你们都下去吧。”
席间得令,仿佛被抽走的水流,一瞬间涌入,又一瞬间抽离。
刘武灵五人扮作的是随卫,他们另有任务,同样离开。
能得到谢光支持,无非就是展露身份,他们能出手的,一是朝仪剑,但此行是为刺杀,故并未招摇佩戴;二是刘武灵这张脸,他从军镇北军多年,勉强在四营将军这混个脸熟,故刘武灵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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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骆邈说。
何卿云低头,但眼睑微微上掀,露出一双拘谨但明透的眼睛,谨小慎微的样子惹骆邈发笑。
何卿云起身,迈步上阶,最后走到骆邈身边,半步之离。
“骆大将军说,这件事与前朝皇室,和当今皇室安危有关,所以必定要我把接下来的消息告诉给世子您一个人。”
她慢慢凑近,只等到袖中匕首,能直抵其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