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当为四大首功。
成姜城一战,首功皆由赵刘何三人瓜分,那镇北新军的主帅定要从中选出,人心方服。
谢光作为谢府家将,又是亲戚,谢府只剩何卿云一个孤女,自然对其怜惜有加,莫敢不从,若是何卿云想要相争,就算女子为帅有诸多质疑,他也会压下去,尽力为何卿云铺路。
奈何何卿云道:“一个从未踏足过万军战场的人,怎能做诸君之帅。”
事实上到底是“不能”还是“不愿”,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谢光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确实是热血上头,想当然了。何小姐长在深闺,本事不小,可论领兵,显然不如有从军经验的刘赵二子。
何卿云正在修书,传信于远在福州的徐工星,告知义军近期战果。谢光沉吟,又问:“小姐属意谁为新任主帅?”
赵煊奕出身高贵,又与何卿云有亲戚故旧,赵家军经年守卫边境,领兵手段不俗,当日双箭搭弓,一举破城,箭无虚发,瞬间引燃义军气焰。
至于刘武灵,虽是寒门,但毕竟是谢府中人,且对何卿云忠心不贰,又有军功在身。
不管选谁,对何卿云来说百利无害。
而何卿云根本没当回事,她觉得指挥千军无论对谁都是难题,三个人绑一块都未必能战个明白,主帅之位就是个名头而已。
岳清穆和宋横玉还在赶来的路上,现在能做的,无非是清点物资,安抚百姓,整军编队。等到人来,就要开始下一城的攻占。
义军营帐要便宜行动,并未驻扎在成姜城内,没有占据那座金碧辉煌的世子楼阁,他们选在城外大路,沿此路疾驰百来里,便可直抵楚州首府襄台城。
耳中忽闻一声爆喝,隐隐自大帐外传来,何卿云不禁抬头,掀开帐帘。
一群人围住刘武灵和赵煊奕,不知道两个人是在干什么,竟引得周边大部分官兵都凑热闹。
“他两又打起来了?”何卿云新奇,这两个人很久没闹过了。
“不是,他们两个打赌,说谁赢谁当义军主帅,赌了三天,胜负皆有吧。”谢光说。
“那现在谁占上风?”
“军中声望来说,是赵世子。个人作战的话,还是刘参军。要我看,彼此彼此吧。”
“都还不错?”
谢光哈哈大笑,“都还嫩一点!”
谢光是镇北军的东营将军,久经沙场,自然觉得二者都差点意思。
何卿云也被逗得笑起来。
柳子规来汇报工作时,就看见何卿云与谢光两个人相谈,他在攻城战后就升官了,现在是义军的右督将。
“何姑娘,你不去看看,可热闹了!”柳子规道。
营帐外,中央圈出一块黄沙地,供二人较量。
一方木几,一张枰,掷具,马矢棋。
刘武灵和赵煊奕相对而坐,两个人被围观兵民聚在中间。
人群时而爆喝,时而絮絮讨论。
何卿云被拉进人群中央,她这才明白两个人在比什么——樗蒲棋。
何卿云本想低低笑,瞄两个人脸色,俱是一派严峻肃穆,笑意又抿嘴收回去。
稚子游戏也要来参与主帅之争啦?
何卿云又看看棋盘,发现两个人赌得还和寻常棋盘不一样。
——他们直接在中原地图上行棋。
云杭在攻城的第二日就来到义军大营,此次赌樗蒲,地图上哪里是“关”、“坑”、“堑”,皆由他划定。
还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矢棋较寻常多出四枚,更能阻击马棋的前进。
刘武灵执黑棋,目标是从阙都攻到琅琊;赵煊奕执白棋,路线与之相反,正是义军的进攻路线。
“别挣扎了,你的矢再挡我的马,你的马也到不了对岸。”赵煊奕咧嘴,料定自己能拿下这局棋。
刘武灵不动声色,继续百折不挠地阻击。
何卿云头次见刘武灵玩樗蒲步入下风,不过看他脸色坦然,好像也不是很着急。
“何小姐,你能看懂吗?”柳子规挠挠头,“正常樗蒲我还知道是比运气的,这两位将军怎么连棋盘都不用啊?”
说来不禁汗颜,何卿云一开始对樗蒲就没多大兴趣,要不是刘武灵小时候摆摊,她当时在旁观看多日,也不会知道樗蒲的玩法。
刘武灵第一次完整跟她说樗蒲规则,她光听就累的够呛。
云杭见柳子规有此疑问,友善解释:“两位将军想要比拼用兵打仗的计谋,场地有限,就只能出此下策,谁的马棋能率先到达目的地,谁就获胜。”
“这局棋实则是两位将军运气和计谋的双重较量。”
刘武灵当然不会使自己如此被动,何况他从小控棋本事一流,更别提运势极佳,呼卢得卢,喝雉得雉,贵采更是手到擒来。
可他脑中忽而一闪,举棋的手生生停下来。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
这次,终于连何卿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
赵煊奕只觉得莫名,又呼道:“不要犹豫了,你在想些什么啊?”
“这地图……是近年的吗?”刘武灵语塞半天,终于道。
“当然,有什么问题?”云杭问道。
“……没什么,继续吧。”刘武灵道。
众人屏息半晌,以为他能创造什么制胜奇迹,得此结果,嘘声一片。
半柱香后,这场樗蒲大战终于结束。
赵煊奕已然赢得本次赌局,然而最后时刻他也并不轻松,汗珠在刘武灵第二次取得贵采时悄然滑落,刘武灵玩樗蒲的手气极佳,这点也让军中人大呼奇哉。
不过,三天主帅之争结束,这也意味着最后时刻,赵煊奕成为了镇北新军的主帅。
赵煊奕当上主帅之后,颁布了他的第一条军令:任命刘武灵为先锋将,为诸将之首,是先头部队的总指挥官。
赵煊奕说:“刘武灵,既然你这么有本事,那你就拿出你生擒逆贼的架势来,让这片大地的人看看,谁说寒门不能有人才?!你今天怎么打的我,日后就怎样对着那些恃强凌弱的豪族打回去!”
黛紫色的天幕降临,星斗如粟粒倾洒,参差交错,点点生辉。岳清穆和宋横玉等人策马赶到,镇北新军各支汇合。
火堆烧起,给羊肉燎起一层焦皮,晶亮的油脂滴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盐巴、清酱、辣椒、葱姜,在何卿云和宋横玉面前的肉,又涂上一层蜂蜜。香气四溢,闻之垂涎,让人食指大动。
“真他大爷的奢侈!”赵煊奕啐道,“出门打仗带这老些吃喝来,这临川世子日子过得太滋润了!”
宋横玉第一次吃到“糖”的滋味,很是珍惜,小口小口地嚼着。
楚州物产丰茂,襄台城距离此地还有一百多里,此次收缴上来的物资丰厚,足以支撑剩下的路。
南面与阙都依次相隔,晋、沧两州,但听闻两州近年谷物不生。等夏季抵达江州,就未必能有多少粮食。
如此一来,倒不如转道,绕开旱情最严重的晋州陈仓、庆昌等城,虽然距离变长,但只要冲破沧州宁云城的防线,之后就是一路平原。
自南部福、澹两州的尉迟军按照约定,与镇北新军在阙都前的玄武城汇合后,一鼓作气,攻入阙都。
琅琊军的探子被捆在厨房,三人第一日破口大骂,说这群人狼子野心,乌合之众;第二日嗓子沙哑,哀哀地叫嚷;第三日终于骂不出来了,饿得已经是两眼昏花。
闻到飘来阵阵肉香,羊腿色泽晶莹如琥珀,肉质鲜嫩入味,进出厨房的众人满手的油汁,更令人腹中饥闹。
“要是我也能吃上就好了……”一人道。
“真是没出息!”另一人骂,他是三人中骆温的心腹,自然一直在想办法向外传递消息。
“现在世子爷都被杀了,皇旗都被砍掉了,你又待如何?”
那人不答,只是目光轻移,瞄向那几瓶昂贵的酱料……
军中帅帐半搭,明天清晨就要彻底收起,今夜的安宁来之不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计划里,都将没有如此充足的休息。
何卿云找到刘武灵的时候,她发现刘赵两个人在单独谈话。
赵煊奕的表情与白天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像是受到什么羞辱,刘武灵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镇静,可能在赵煊奕来看就是挑衅了。
两个人发生轻微的肢体冲突,和之前的嬉闹不同,赵煊奕是真的想发怒撩架。刘武灵又低声说了什么,静默片刻后,两人彻底哑火。
何卿云大概看了半刻钟,见两人又和好,闷闷地碰杯喝酒,这才发出声音。
“好哇,你们两个背着我们所有人说什么秘密呢?”何卿云从树后走出来,假装没看见两个人僵硬的身体。
“什么时候来的?”刘武灵心虚问。
“刚来的,就看见你们两个喝酒了。”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卿云咬牙。
三个人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何卿云苦恼之际,刘武灵突地道:“我其实有一件事隐瞒你。”
“我觉得……谢一璇可能没死。”
何卿云听后杏眼微睁,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刘武灵在说什么奇诡天书,否则她怎么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
“你说什么?!”赵煊奕暴声道。
“我绝不可能欺骗你!”刘武灵不睬,只紧紧攥住何卿云的手,“我看见了,就在平秋城容昊的府邸。”
刘武灵将那夜所见所闻一一相告,恨不能让何卿云亲自去看,那枚符文只有他们三人知其暗意,所以给他们传递消息的唯有谢一璇。
“可……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家里一直在等他啊,我们都一直在等他啊!”何卿云喃喃道,“他不会不回来的,一定是他没办法回来……”
从战场上活下来,失联超过两年,不死,身体也一定受伤很严重,也许还落下残疾……
可是……可是毕竟人还可能活着不是吗?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何卿云狠松一口气,就仿佛一颗饱胀的气囊,突地泄下气,可以肆意放松起来。
哥哥活着回来了。他们也要回家了。
三人还在庆幸。却不知此夜恰逢巨变,蜀中乔国公自立为王,青州官员被杀,群龙无首。洛州凉州涿州三州正式结盟,公然抗旨,宣称加入义军。
自立为王、三州结盟、寒门起义、斩将夺旗、前朝王军复苏。
整个中原像块破布,琅琊诸事还未填补好,其余地方又破掉,此起彼伏的战火,让骆玄应接不暇。
清早朝会,各地州郡的上书让骆玄暴怒不已,又得知内侄被杀,心中惊疑,起义军势头太盛,于是他下令:中营将军楚潇湘前去晋州陈仓阻击剿匪,即刻出发!
高山之上,长空湛湛,象征着北燕的白狼战旗烈烈作响。
琅琊守将高小眉不在琅琊驻守,反而带领秘密入境的北燕军来到晋州仓山。仓山与楚州襄台城遥遥相望,不多时就能抵达。
“穆阳殿下,镇北军还有三天时间就到襄台城。”高小眉道。
为首女子听闻微微一笑,侧脸去看身边的男子。
高小眉循着穆阳公主的目光去看,发觉这位谢公子身体正轻轻地颤动。
穆阳公主身着一袭绯色骑装,火红鲜妍,张扬恣意,正如她那对上挑的凤眼,那双傲气横生的黛眉。北燕公主不可逼视的高傲,如同刺手的玫瑰花枝,能轻易将人刺伤。
高傲如公主聂雅之,此时看着谢一璇也无奈叹息,不想再看他这幅近乡情怯,欲说还休的样子。
她挥手,高声下令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