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府兵于四月十三那天抵达谷阳,几天后就是谷雨时节,本应当是为农事忙碌的日子,如今却要为着战争忙碌。
何卿云带人,去到破风寨遗址,在遗骸与焦土中,将做过记号的炸药入库完毕,这在几天后的净秋江边会起到至关重大的作用。
赵煊奕离开一周有余,到现在涿州那边一点风声都没有,何卿云都要怀疑赵王爷是不是把这当小孩子过家家,把赵煊奕扣在涿州了。
他们没办法把赵氏府兵当做最后的底牌,只能将希望付诸于城中的这些人。
至于城中,青龙卫只能在曾经的县令府练兵,与百姓回避,两方积怨已久,要他们毫无嫌隙地共同作战也不太可能。只能劝着,劝两方为了谷阳暂时联手。
净秋江边,傍晚,江天一色,鹭鸶点萍。王氏府兵这次来了五千人,个个精兵良将。铁甲寒光冷冽,单就军事实力,远胜边缘地带且多年无战的启州众城。这些人虽只算王氏私人府兵,但也参与国家重要军事行动,尚在国家武装体系内。
王皇后在瞒着骆玄的情况下,能调来如此规模的府兵,其暗中权力不容小觑。
“堂哥,这就是谷阳城,我看一晚上就能彻底控制住。”说话的是王郸,普通王氏族亲,但骑在马背上为首的王微,他是琅琊之战中监军王徽的亲弟弟,也就是太子骆颜的亲表兄弟。
王微撇了一眼,凉凉道:“行军期间,说话注意点。不要乱了分寸。”
王郸伏低做小,连连应好,被当众冷嗤也不恼,在世家里,他这样的人如果不仰仗主家鼻息,与寒门无异,这是约定俗成,但也毫无办法。
王微满意地看着这位远房族弟的头顶,其头顶的,象征出征将领身份的皮革头冠,若非这位族弟本身够争气,以他家在王氏里的地位,是一辈子都碰不上的。
“这小小的谷阳城,居然也要皇后娘娘这般大动干戈,我看也不用多注意,今晚就将其攻下!”王微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只骑在他那漆黑不含一根杂毛的骏马上,傲然竖剑指天,发动攻城的指令。
骏马通体漆黑,仿若无边的夜色,连星辉月色也不能渗出;又好像光缎的锦绣绫罗,没有任何巧夺天工的绸缎能比得上。它纵使跋涉千里,也较其他战马灵活坚毅。
这是阙都京中也有名的马,王氏一族受骆玄厚爱的证明。传言中,这是周穆王八骏马中,盗骊马的后代,不过是真是假谁又能说明白呢?
盗骊一马当先,带着王氏府兵涉过净秋江,江水剧烈飞溅奔涌,迸出的水花节节攀高,军队即将踏足鹅卵石滩上时,如血残阳下,古老城墙上,一支燃烧着的箭飞跃而下。
随着一声极大的爆炸声响起,府兵侧翼被未知的炸药炸得猝不及防,队形被打乱,血肉的焦味扑鼻而来,形势就在这一夕之间产生逆变。
“放箭!”城墙上的人说。
王微努力摇摇头,摆脱巨大爆炸声带来的耳鸣,他勉强抬眼,却望见谷阳城墙上人人戴盔,持弓执刃,一对对亮若野火的眼睛沉默注视着,就好像狼群将他们环伺围攻。
为首的,是两男两女。其中两个人脸他记的。
何卿云,刘武灵。
他们居然藏在这里!?
王微再次回看周围,爆破声巨响又来了,这次没有停下的意思,王氏府兵在接连不断的爆炸中损失惨重,王微咬紧牙,下令:“撤回净秋江对岸!”
“撤退!”“快撤!”
王氏府兵首战告败,但他们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何卿云刘武灵居然一直隐藏在谷阳城!
他们过于轻敌,才会酿成如此惨果,但王微今天见到谷阳守将,谢氏镇北军,多么响当当的名头啊,如果他能拿下谷阳,刚才的一切都将被洗清,那些都不重要了。
“修书,加急传信回阙都,就说镇北军罪遗何卿云刘武灵在这里。”王微指挥王郸道,他流露出一种笑容,一种可以称之为玩味的笑容。
这一切也才刚刚开始吧。王微心想。
楚,熙元二年,四月十九,王氏府兵兵败。此是谷阳守城第一日。
四月二十,第二日,谷雨当日。阴云密布,无雨。
王微是对的,城外净秋江边的炸药是有限的,可那已经是破风寨里的全部了。现在的谷阳,研制出类破风寨的炸药还需要时间,而攻城战已经等不了了。
王氏府兵兵临城下,长长的登云梯跟在队伍后面,谷阳的城墙不比真实的边疆城池,这种梯子都是当年攻占兖州才用上的,没想到王微居然慎重以待到这个地步。
谷阳城里无良驹,刘武灵骑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黄马,在清晨带着青龙卫秘密出城,欲转身夹击,只是这招釜底抽薪能否奏效,还要看何卿云与岳清穆能拖延多少时间。
何卿云看到这些梯子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一声不妙,恐怕今天是一场恶战。
果然,王微下令架起梯子,高耸的云梯在车马与人力的作用下渐渐向谷阳城墙移动。
谷阳岂能让他轻易得逞,何卿云喊道:“不能让梯子搭成!”
闻言谷阳府兵也举起弓箭,对准城下运作云梯的士兵,无数箭镞齐发,天罗地网般将王氏府兵笼罩,大部分云梯的搭建速度慢下来,但小部分速度依旧。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若要攻城,也应该是攻击城门啊……怎么专往上面跑?”岳清穆想不明白,“而且……我们不如王氏府兵后续资源跟得上,这箭阵我们抗不了几次,必须速战速决。”
“这些事我们都知道,可刘武灵宋横玉他们行军速度受限,远不如王氏府兵,要想王氏府兵后营出岔子还得好一阵……我们只能硬抗。”
没过一会,王氏府兵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的油,泼在城墙上,跟不要钱似的。
这招给何卿云看得一楞,倘若人人打仗都浪费这么多东西,那恐怕人口早就减半,这些油都够谷阳全城吃上半年了。
“放箭!”王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天折损他们兵力的火箭,如今也还到谷阳头上了。
“不好!”何卿云恍然醒悟,她道:“今天风向自东向西,王氏是想利用风向来达到扰乱我们视线的目的。只要城墙上的烟起来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变得被动!”
“报!”谷阳城门下的守军来报,“不知道王氏他们烧了什么东西,底下的兄弟都被熏得睁不开眼睛!再这样下去,我们实力大减啊!”
“不能让这火烧起来……”岳清穆喃喃道。
“用水?”何卿云问?
“谷阳城哪有那么多水用?净秋江的水我们暂时也取不到啊!”
岳清穆看看翻滚起来的黑色浓烟,也不知道王氏府兵在下面烧什么,居然能让人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他撑着城墙,咳嗽几声,后来又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这才好一点。
“不好了!”有人嘶哑着嗓子吼,“王氏兵攻过来了!”
何卿云眼睛好使,她看见原本停止行进的云梯又张了腿似得向他们迅速移动,而底下本就年久失修的城门,在王氏府兵巨桩的冲击下,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城墙上的火焰不熄,滚滚浓烟在西北风的助阵下几乎达到遮天蔽日的效果,很快谷阳陷入僵局。
“何卿云!”王微在底下叫阵,“我们好歹也有年少之谊吧,你这样负隅顽抗,你说我破城后,到底应不应该杀了你!”
“哦,我忘了,你现在是通缉犯,我就算杀了你,也是为大楚斩奸除恶了!”
何卿云翻了白眼,可惜她现在被熏得说不出话来,否则非要好好和王微理论理论。
王微笑声逐渐被攻城的声响取代,底下声音震天,何卿云都恍惚觉得谷阳城门也许已经破了大洞,或许下一秒谷阳就会沦陷。
危机之时,岳清穆总算想出办法来,“别的先不管,先把火灭了再说。”
“你有什么办法?”
“不能用水,城墙淋了油,水也没用,用沙土!”
“好!”
何卿云指挥城墙士兵继续搭弓警戒,同时要谷阳来人取土灭火。
“底下城门,什么杂草,湿泥,混着用,先把那些气味浓烟隔绝在外先说!”何卿云举一反三,忙着下令道。
岳清穆赞同地看着她。
如果不阻止这些浓烟气味,整个谷阳恐怕都会因为这些东西而送命。这些东西没想到居然这么可怕,简直与造一场瘟疫无异。
何卿云与岳清穆这边还在苦苦支撑,那边刘武灵与宋横玉绕过净秋江,力求打个王微措手不及。
宋横玉与刘武灵在一个山丘分道扬镳,两个人的目的是不同的,刘武灵带领青龙卫,目的是绕到王微军后背,趁着主力部队攻城,突袭王微中军。
而宋横玉则直取其命脉,她要把王氏府兵的粮仓毁掉。
谷阳城外的王微对这一切还尚未知晓,他作为王氏府兵的指挥将领,自然是等着先锋部队将谷阳破出个豁口来,他好带着人直接冲进去,可现在先锋部队耗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到了不得已从中军调兵的程度,再这样下去,胜算也只会直线下降。
没想到谷阳这一个小小的边缘城池,居然胃口这样大,吞吃他整个先锋部队还不够,居然还想把他整个队伍都吞掉么。
还是说,王微抬起头,盗骊马扬起蹄子,掀起一阵尘埃,还是说是因为何卿云这个镇北军嫡系后人在的缘故?
难道镇北军就真的这样战无不胜?
盗骊是名马良驹,世所难寻。它可以做到在轰隆作响的战场中不动如山,安泰自若,但其他敏感的马儿不行,现在就连中军将领都有些焦躁不安了。
正当他举棋不定,到底要不要中军进发时,后营有人报信:“报!净秋江边与梁溪城方向有府兵进发!”
“什么人?”王微没当回事。
“好……好像是从西边来的……”斥候想想,补充道:“是一个黑色巨鹰的旗帜。”
黑色巨鹰?
王微皱眉,涿州赵氏来掺和一脚干什么?
“不要管他们,遇到人直接封锁道路,就说是圣上旨意,他们总不至于抗旨造反。”王微说。
赵家人来这里干什么?王微指令已下,可他仍然忍不住想。
他转头眺望乌云缭绕的谷阳城楼。
《虞末乱世史·骆楚篇》:“熙元二年,春四月,谷阳之战持续三日,竟终楚军不得胜。与此同时,以镇北新军为首的各地义军竞相响应,骆楚彻底进入混乱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