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闻言微怔，没了眼睛的人难以捕捉情绪，但祝以朝能听到她的呼吸乱了一拍。
“你是天机公主？”
祝以朝会来离城她知道，但天机和亲的公主怎么也跟来了？
“你可以当我是。”夭颜并未明说。
阿枝不甚在意地笑道：“无所谓，我并非天机人。”
在这句话中，夭颜听到的不是陈述，而是一股淡淡的不屑。
“我知道你们天机十二阁广收能对上暗号者，只要对上，无论出身何地，都可入十二阁。”
“那时候我就知道，原来特殊的不止我一人……”
不知为何，说到此，她的眼睛开始泛起了水雾。
她仰起头，像是在看并不存在的蓝天。
“我都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来的了。”
“五岁？十岁？”
她摇了摇头：“公主殿下啊，这地方太小了，小到听不到外面的一点消息。”
“可这地方又太大了，大到我用了十几年都没有走出去。”
阿枝那一声公主殿下，夭颜听到的不是恭敬和调侃，而是羡慕。
“若是寻常的城，无非是苦些累些倒也能活。可这是一座拥有完整运输链的城，里面的每一个人都逃不出去……您发现了吗？这座城都是朝气蓬勃，纸醉金迷的年轻人。这里……没有老人。”
夭颜眉心一蹙。
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可惜，直到前年我成了戏子玩物，才方从那些高官贵人口中知道天机有个地方叫十二阁。所以我拼了命想逃，就往南跑……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沿途的垃圾都少得可怜……”
她不再往下说这个故事，只咬着牙说了句：“现在想来，这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你想说十二阁有你们的人，把你送了回来？”
若她说的都是真的，辰阁却从未发现天机和离城的买卖，是她作为阁主的失职。
“十二阁？”她嗤笑，“我根本没到十二阁。”
“不仅如此，我刚到城门口就被你们的官兵二话不说绑了起来，侵犯过后送回了这里。”
然后她瞎了。
这是逃不出去的牢笼。
那次过后她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有拔刀相助的英雄，只有被背刺的真心，童话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公主您也不必可怜我，在离城有羞耻心的都死了……我活着这口气，就是为了看他们遭报应！”
……
回去的路上，夭颜一直很沉默。
“在想什么？”祝以朝问。
轩辕景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立即推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嘘！阿枝姑娘遭遇那么惨，天机还掺和了进来。她好歹掌管一方天机，多少也有些自责。”
祝以朝把他推了回去：“其他人有可能，她不可能。”
“嘶……你们好冷血啊。”
祝以朝瞪了他一眼，夭颜如果真冷血，就不会第一时间和他一起来离城。
以她的性格，必然万事周全再行动。
不是边行动，边准备。
她那些不管不顾的说辞，有一半都是来隐藏自己因太守而焦急难安的心。
当时她几乎快喘不上气，得有调节的出口。
所以他让她一起，虽然风险很大，但他誓必会护她周全。
现如今她的沉默不仅是因为阿枝的遭遇。
更多的是那些话带给她的判断干扰。
从一开始她就很确定他们没有说真话，想借刀杀人。
可阿枝的话，击中了她的心理防线。她动摇了旁观者的视角，开始像周太守的事情一样，把自己的个人感情加入了判断和决定之中。
与其说她在思考，不如说她在重新压制情绪。
这并不利于她的病情。
她会越来越冰冷麻木，人性的情感统统都会变成她残存的一部分曾经。
“祝以朝。”夭颜忽然喊了他一声， “她那些经历，都是真的是吗？”
她明明可以自己判断，却偏偏要问她。
祝以朝有两个答案，肯定代表她可以不压制自己的情绪，去毫无保留地帮助她。
否定代表她必须像以往一样。
遏制住感情，将真假尽数考虑。
然后用近乎残忍的方式，去剖析验证她的哪一部分苦痛存在失真，一一分析列举她所有的可能和目的。
这是一个放弃人性，却又深挖人性的反复折磨。
哪怕她没有病，也会病得厉害。
所以祝以朝点了头：“真假很容易查，审问那日的官兵便知。应该是真。”
他没有说，她问他的那句话，就已经是她的答案。
因为她需要有人肯定这个答案。
“可她给了具体时间。”
就像期待你去查证一般。
她话音未落，祝以朝一眼便看到她细微颤抖的手指。
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她，很凉，也很纤细，仿佛一个不仔细就会在掌心消融。
夭颜一愣，最后一个字在熙攘的街道消弭。
她看着祝以朝，他的眼中若有光粒闪动。
“前年冬天轮值不下百人，不算具体。”他语速很慢，因为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
夭颜琥珀的眸子在夜色下停驻了两秒的迷茫，而后祝以朝感觉到她的手不再不受控制地颤抖，便慢慢放开了她。
但眼睛从未离开。
夭颜深吸口气，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轩辕景在一旁，被晾着看了全程。
“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气氛有点微妙。
嗓子也有点痒。
他看得出夭颜病了。
前几日祝以朝拉他去使团认了下药，看来是这位阁主的无疑。
一时间，轩辕景也不知是喜是悲。
如果祝以朝没对她如此上心，他应该是喜的。
毕竟夭颜以后是要嫁给太子的，若是祝以朝真心想拉拢她，还得多一个比拼盟友关系是否有姻亲关系牢靠的环节。
想想就玄。
但他除了静观其变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两人都比他聪明，轮不到他在这替他们勾心斗角。
被他声音吸引注意力的祝以朝，并未觉得哪里不妥：“阿眠还没到离城吗？”
他们今日落脚后分头行动的安排里，轩辕景是去城门口蹲人。
看看阿眠什么时候入城。
作为被放出来引诱他们的证人，对方肯定也知道他们会从她身上找线索。
所以他们假装不在意地把她放了出去。
为的就是变明为暗。
“还没到。”轩辕景蹲到关城门都没有看到阿眠的影子。
祝以朝没再问。
“明早我去卢太守那借粮草之事探探虚实，你们可以乔装跟在我……”
夭颜：“我要去一趟碎玉楼。”
“还去？”轩辕景不解，“白天有什么可看的？”
唇色恢复不少的夭颜对轩辕景微微一笑：“就是白天才好看，要一起吗？”
“还有我的事？”他第一时间看向了祝以朝。
“你跟她去。”
轩辕景虽是以医入天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他在他也能放心些。
见好兄弟如此迅速，不容争辩地就把他给卖了，轩辕景只好嘴唇挪动了下，乖乖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