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傅一衡来说,用来学习的时间根本不够用。傅柔香最近迷上了打麻将,每天吃完中饭就把五岁的颜月丢给傅一衡自己去棋牌室打麻将了。颜海宏在写字楼找了个看门房的工作上,值夜班,白天就在家睡觉,也不可能照顾颜月。
颜色正是好动的年纪,如果不带她出去玩她就哭;不让她看电视,她也哭。颜月一哭,颜海宏就会骂傅一衡,怪他连自己的妹妹都照顾不好。
傅一衡要打工和学习,还要照顾妹妹,每天都觉得身心俱疲。尽管他告诉自己不要埋怨生活,但他偶尔也会忍不住埋怨傅柔香。
傅柔香为什么要生下他?她为什么从来不提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爸爸到底是谁?
小学的时候,傅一衡会经常想象爸爸的样子。傅柔香喜欢好看的男人,所以他的爸爸肯定不会难看到哪里去。但那个时候他对“好看”没什么概念,他仔细观察过班上同学的爸爸,发现了一个令他振奋不已的事情:他的同学们和他们的爸爸总是有点像。
比如他的同学李潇,脸型和五官几乎和她爸爸一模一样。
还有他的同学李知鹤,虽然脸和她爸爸一点也不像,但手和脚都很长,这点像她爸。
于是傅一衡开始经常照镜子。
如果孩子总是和爸爸有点像的话,那自己和爸爸是不是也很像呢?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最后沮丧地发现,他做不到。
他完全无法想象长大后的自己的样子,从而也无法想象和自己相似的爸爸。
渐渐的,他不再想爸爸。可是,就在“爸爸”这个人即将在他的意识里彻底淡去的时候,他的奶奶有一天忽然和他说:“衡衡啊,去找你爸爸吧。”
这个时候,老寡妇已经快不行了。她的意识一半是没的,像一株正在急速枯萎的植物,意识不清地胡乱喊着一些人的名字。
“奶奶,你在说什么?”
“衡衡啊,去找你爸爸吧?”
“他在哪?我真的有爸爸吗?”
“衡衡,我可怜的衡衡,我死了我的衡衡可怎么办啊……”
“奶奶,爸爸在哪?你快告诉我。”
“那个畜生,他不配,他不配啊。”
“奶奶,奶奶!别睡,别睡着,我害怕。”
“别怕,别怕,衡衡啊,我死了以后,你就打开那个上锁的盒子,去找你爸爸吧。”
老寡妇的头七过后,傅一衡打开了她说的那个上锁的盒子。
老寡妇一直把这个首饰盒带着,从不离身。这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盒子。表面是深蓝色的,图案是喜庆的牡丹图样,底边两角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金色凤凰。盒面已经褪色泛白了,牡丹的颜色却没有脱落,反而在主人的细心擦拭下依旧纹路清晰,色彩浓丽。
傅一衡打开盒子,看见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很年轻,打扮也很时髦。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头发用发油打理过,全部往后梳起。男人的身后是一片城市的纸醉金迷,虚化的背景让霓虹灯也看起来模糊而不真切。
在这片灯红酒绿之中,只有一栋建筑的名字是清晰的:
Las Vegas Casino
这个男人,是他的爸爸吗?
他仔细看这个男人的长相,觉得自己和他并不像。而且查到了Las Vegas Casino在哪里后,他更加不敢去想。
拉斯维加斯赌场。
一个西装革履,年轻时就已经能够在太平洋对面的美国土地上进出赌场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他的爸爸呢?
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男人和自己穷困的家庭联系起来。
这天,傅柔香出门的时候,傅一衡正在洗澡。傅柔香把颜月照例往傅一衡的房间一放就出门了。等到傅一衡洗完澡出来,才发现颜月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抽屉被拉开了,里面的东西被翻的乱七八糟。颜月趴在地上,用他的荧光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画。
傅一衡叹了口气:“月月,说了多少次,不要乱翻哥哥的东西,你……”
当他见到颜月随便乱涂乱画的竟然是老寡妇留给他的照片,那个可能是他爸爸的男人的照片时,怒火瞬间冲到了天灵盖。
“颜月!”傅一衡大吼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他冲过去,用力推了一把颜月,把照片抢过来,气的浑身发抖。
颜月吓的哇哇大哭,哭声吵醒了正在睡觉的颜海宏。这个暴躁的男人带着起床气,先是将女儿狠狠训斥了一顿,然后转身,抬手一巴掌打在傅一衡的脸上。
颜海宏骂的很脏,每一句话都夹杂着生殖器官,大致意思是“供你吃供你穿,你还在这里装X,你以为你是老几。”
“破烂货,当初你妈说要接你回来,我就该打死她。你怎么不和那个老太婆一起死在外面呢?”
“……”
冰寒和怒火在傅一衡的体内交织,他紧紧攥着拳头,气的身体剧烈发抖。只有紧紧咬着牙关,才能忍住反驳的冲动。
“妈X玩意!”颜海宏继续骂。
再也听不进去这些像淬了毒的刀子一般的话语,傅一衡离开了家。在他身后,颜海宏狠狠甩上了门。
正是正午的时候,太阳炙烤着大地。远处却是阴云密布,一大团浓黑的乌云朝这边缓缓飘来。
马上要下雨了。
傅一衡其实没地方去,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要花钱。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马上回去,他对那个八十平米不到的家感到窒息。
傅一衡再次看了眼手中的照片,男人的脸被划的乱七八糟,连原来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呵……”
发出一声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傅一衡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兜里,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
“傅一衡?”
熟悉的声音让傅一衡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最近的新华书店。而叫他名字的人居然是李知鹤。
傅一衡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糟糕,他扭了一下头,尽量让表情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正常。
“你来书店看书吗?”
“我来挑几本奥数的训练题,顺便在这里学习。”
他已经知道了李知鹤的爸妈不让她参加冬令营的事,即使这样,李知鹤也没有放弃吗?
“冬令营我肯定去不了,但刚好暑假有时间,我想自己学也是可以的。刚好你在,你可以帮我挑几本好的训练题册吗?”
虽然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然没问题。”
傅一衡笑着说。
两人刚走进书店,暴雨就落了下来。
“太好了,要是晚几步就要变成落汤鸡了。”
“……”
换做平时,傅一衡肯定会接话的。但今天的他心情跌到了谷底,打不起精神和李知鹤聊天。
但奇怪的是,李知鹤的话却比平时多。
“你吃饭了吗?”
“吃了。”
“你带伞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李知鹤撒谎了,她的伞就在书包里面,“那就等雨停再回去吧?”
“好。”
傅一衡挑了几本奥数的书和练习册,李知鹤从里面选了一套真题综合,跑去收银台付了钱。
“好了,现在就可以把它拆开了。”
李知鹤把装订好的练习题拆开,里面的真题都是独立装订的,非常方便取出和携带。
“这一套给你,一起做题吧。”
傅一衡有点惊讶,难道她看出了他的无处可去和无事可做的不安吗?
“当然了,你要是想看书,就看书吧。”
“没有,给我吧。”
顺带递给他的还有笔和修正液,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细心和贴心。
傅一衡有点不敢看李知鹤的脸。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习题,眼眶发热,渐渐变得酸涩无比。
他们坐在角落,他的右边是墙,左边是李知鹤。李知鹤全神贯注地看着卷子,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玻璃窗外,暴雨倾盆落下,哗啦拍打着大地,雨水汇聚成涓涓细流,沿着窗玻璃不断流下。
眼前开始模糊,傅一衡趴下了,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
一只轻柔的手伸过来,将耳机轻轻塞进他的左耳里。
耳机里,传来男人深情的歌声: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Whatever 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
歌声掩盖了雨声,傅一衡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肆意地流着眼泪。
他一点也不担心被李知鹤知道,因为他知道,李知鹤会在他抬起头来之前,借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