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
慕云舒醒来时,看到的是床榻上浅色的帷幔。许是淋了雨,头疼得快要炸开来。
她往旁边看去。房中桌前坐着一人,一身白衣,撑着脑袋,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白栩怎会在此?
她撑住床沿,试图起身。身上的衣裳柔软而干燥,是她自己的衣,可已不是昨日那身。
白栩听到了动静,眼睛立刻睁开。
“你受了内伤,先别动。”他起身,走到她床边,将软枕立起,靠在她身后,“你的衣裳是找的客栈里的丫头帮忙换的。”
“他们呢?”
她自然问的是叶蒲和杨玉书。
“还活着,放心,他们现在还有精力吵嘴。”
他说着,端起一旁的瓷碗。
碗中是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药味,他舀起一勺药,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将药喝了。”
竟是要喂她。
“我自己来便可。”她挣扎着将身子坐直了一些。
她端过那碗。
碗里的药倒映出自己的面容。披散着头发 ,下巴上有几道浅浅的红色划痕。那是邱倩出掌时的指甲划伤的。
昨晚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雷雨之夜、混乱的宴会厅、凌厉的杀招……还有前院倒下的三具尸体。
慕云舒定定地看着那碗药。看着看着,那碗药好像晃动起来,旋转着,然后变了颜色,却化作一碗血水。
仿佛是一片鲜红刺眼的血。
她杀人了。
剑穿透血肉骨骼时的手感太鲜明。
温热的身体被斩去最后一丝生气,接着,炽热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
那是三条人命。她的亲生父亲,继母,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慕天奇和邱倩死有余辜,他们是该杀之人。
可是那个孩子……
他还是无辜的,他还不会说话。前阵子,他还冲她笑过……
她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瓷碗左□□斜,药汤猛烈摇晃,下一瞬,她手指再也使不上劲。
碗砸了。清脆的一声响,药淌在地上,瓷碗四分五裂,到处都是碎片。
慕云舒一慌,下意识去捡碎片。
因为动作变大,胸口一阵猛烈的疼痛。她喘着气,倾身的动作不得不停下。
白栩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拽起来。
他静静看着她惊惶失措的样子,没说多话:“我再去给你端一碗。”
随后,他走出房门,走远了。
慕云舒不安地抱紧自己的膝盖,紧紧捏住被褥。
她逼着自己回想昨日的一切,让自己选择保持清醒而不是逃避。
不应该如此。
杨玉书说得对,她没有做错什么,也不需要愧疚。
她不需要因为杀了慕天奇和邱倩难过,他们作恶多端,将娘残忍迫害,更是活活烧死了她。那样的血海深仇,她不过是为了娘主持公道。
娘曾在火里那样煎熬,被房梁砸下又被火焰吞噬殆尽,何其悲惨。
相较起来,用剑结束他们俩的生命已经便宜他们了。
况且,邱倩这样毒辣阴险、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骨血来替自己挡剑,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的剑刃上,归根结底是她自己杀了她的孩子。
江湖险恶,一夜霜迟早要见血,不是这时,也会是以后。
如是想着,她终于将心里那点愧疚逐渐驱逐。
是了,三年的仇恨,她早就想将那二人拆吃入腹,如今大仇得报,她应当觉得快意才对,怎能如此心软。
过了很久。
客栈之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她逐渐平静下来。
稍微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她静下心,调整自己的内息。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白栩盛了一碗新的药过来。
他再次将药碗递给她。
这回她稳稳将那碗药端在了手中。
入口特别酸苦,她不禁皱起了眉。
白栩默默看着她。
慕云舒将药喝完,道:“你受伤了。”
“无妨,小伤。”他将手缩回袖中。
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她眼尖,还是看清楚了。
他手腕处明显有伤,整齐的两排,很深。
竟是齿痕。
“这是?”她搁下药碗。
“你昨日做了噩梦。”白栩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白公子那般惜命,竟不怕我将你咬死。”她眸子里带上了隐约的笑意。
他耸耸肩:“慕姑娘说笑了,若被咬一口就死了,你该说我娇弱了。”
“你不娇弱么?”
白栩神情无辜:“娇弱。”
慕云舒侧头,想到了什么:“你昨日衣上有血。”
“那不是我的血。”
“玉瑶山庄后山有座牢……”
“没取她们的性命,放她们走了。”白栩总是能准确猜到她要说什么。
慕云舒放心了,没有再问,将空了的药碗搁在旁边。
“这药苦,这有一颗糖。”白栩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颗淡黄色的糖。
也不知他何时弄来的。
“不吃。”她摇头。
“甜的。”
“不吃……”
她一张嘴,还没说完话,那颗糖已经被他不由分说塞进了她嘴里。
他竟趁她张嘴时动手。他指尖很凉,掠过了她唇齿。
慕云舒一愣,腮帮子一下鼓起来。是柚子味的,甜味在唇齿间化开。
果真是甜的。
白栩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指尖一点濡湿,有些难以忽略,方才柔软的触觉似乎还停留着。
他抬眼,看向慕云舒红润的薄唇。
下一瞬,他微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冒犯。
以往与叶蒲相处向来不在意这些,我行我素惯了,竟失了分寸。
他的耳根染上一点绯红:“抱……”
“你还真不怕我咬你。”慕云舒却略微抬头,轻轻哂笑一声。
她眼神纯澈,亦极其坦率,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只有浅淡的笑意,并未在意他动作的不妥之处。
白栩顿了一下,下一刹那,他移开眼睛。
“瞧着你状态尚可,我去看看叶蒲他们。”
慕云舒点了点头:“帮我递一句话,昨日谢谢他们。”
*
五日之后。大家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杨玉书要回奔雷帮去,于是四人随他同去。
常平、常安、常康三人现在见到白栩,已经颇为敬佩。可他们瞧见白栩身后的叶蒲和慕云舒,还是有点不待见。毕竟当初试炼的擂台上,说到底白栩这厮只躲闪不还手,叶蒲和慕云舒才是真正将他们踹下擂台的罪魁祸首。
杨玉书见状,一个旋风腿,将他们仨都踢到了:“愿赌服输,你们这都不会么!都给我客气点!”
常平三人这才礼貌地打了招呼,继续督促帮中弟子们练功。
此次突袭玉瑶山庄,奔雷帮虽伤了些元气,但终究是胜了,解决了多年的仇怨,帮众弟子都欢心雀跃,皆是扬眉吐气的模样。
玉瑶山庄大败,慕天奇又死了,剩下的人群龙无首,自然也会作鸟兽散。
他们又到了奔雷帮的“观涛亭”。
江水悠悠东流,水随天去秋无际。当初是相熟之日,现在已经是别离之时。
叶蒲灵活地往石桌上一坐,朝杨玉书道:“数日前,我们劝服你颇不容易,看吧,听我们的准没错。”
杨玉书抓起一把瓜子来嗑:“这也是,如今我们也都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我还得谢谢你们呢?要不咱喝酒去?”
叶蒲眼睛一亮:“你这有好酒么?”
“诶!”杨玉书叫了一声,“还真有!酒窖里有放了许多年的桃花酿。”
“那走。”慕云舒还真有点想喝酒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哼,”白栩嗤笑一声,“你们伤才好不久,怕不是嫌命太长了?”
“又来了,我们才没有你那样惜命呢。”叶蒲做了个鬼脸。
听到这里,慕云舒掀起眼皮,想起一件事来。
武林大会闹出的动静很大,公山连和慕天奇都死了,这样一来,鱼飞鹰暂任了武林盟主。
她道:“公山连曾承诺,若能杀了慕天奇,便会给出药方,如今公山连已死,他的承诺不就没人兑现了?”
叶蒲一个鲤鱼打挺,看向白栩:“是哦,副门主已继任,白三,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既知晓无双门藏书阁有药方,接下来,总有法子的。”白栩散漫地斟茶。
“莫非又要偷?”慕云舒抱臂,凉凉觑他一眼。
本为调侃,可白栩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了。
他眨了眨眼:“还真不一定。”
“哎呀,肯定会有法子的啦,”杨玉书啧了一声,“就他这千年狐狸,指不定能想出什么怪招。”
慕云舒又抬头看向他:“杨玉书,你今后有何打算?”
“小爷我,自然是重振奔雷帮,将他发扬光大了!”他拍拍胸口,扛着大刀,颇有种壮志豪情。
他又反问:“你呢?”
“我……不知道。”她有些茫然,转而说道:“好在大仇已报,我还要多谢你们。”
“不,能杀慕天奇,我多谢你还差不多。”杨玉书道。
“就是,”叶蒲接口,“那日没有你,我们早死了。”
慕云舒嘴角扬起浅淡的微笑:“如今仇已报,也是时候告别了。以后,我便不与你们同行了。”
“好。”白栩看了她一眼,将沏好的茶一人分了一杯,“喝了这杯茶,以后,山长水阔,有缘再会。”
江水泱泱,潮声涌动。远处是极其辽阔的天地。
杨玉书端起一杯,豪爽地喝完:“好!定会再见面的!”
叶蒲亦喝完:“一定!”
慕云舒也将那杯茶一饮而尽,拾剑起身。
江风吹动四人衣袂。少年意气风发,可有所相聚,亦会有所别离。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山长水阔,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