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沪城，七月伊始。
风裹挟着湿热滚滚过来，宛如包子在大蒸笼里还没有出笼。树上的知了一阵接一阵地叫，聒噪的声音惹得人莫名心烦。
一名身着一袭茶白色曳地旗袍的少女脚步匆匆，撑着一把浅蓝白碎花的太阳伞朝沪城大剧院正门走去。
她发丝用一支白玉簪子挽在脑后，耳边垂着几缕发丝，脸颊因为热有些泛红。
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撑着伞，滚烫的空气令人有些意识恍惚。
恍然间，她瞥见不远处有两名男人一前一后进了沪城大剧院的正门。
其中一名男人有些眼熟，而另一名白衬衣的男人一晃而过的脸让她不由想要探究。
“明月明月，在听没有，下班我去接你吃饭。”
手机听筒里娇俏的女声传出来，席明月回过神来：“好的，那我等你。”
电话那头的女生嘻嘻一笑：“得了，姐妹晚上带你吃大餐。”
席明月笑笑，跟对方拜拜，挂断了电话，心情尚好。
刚一到后台休息室外，擦汗的手还没来得及去推门，便听得门内传来些刺耳的话语。
“潇潇，你听说没有，那个席明月啊，据说最近在相亲呢。”男声颇有兴致地挑起了话头。
女声温柔清丽，惊讶地应：“不是吧，罗老师您可别乱说。”
“我亲耳听到的，骗你做什么？”被叫做罗老师的男人声音压得低了些，继而说，“啧，那个席明月啊，看着就像是没人要的男人婆。”
女声没接他的话，又听他语气抱怨：“你说明明我就是个男人，陈团放着我这种现成的小生苗子不培养，偏生挑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
“本来咱们这一行就不怎么景气，你说星光越剧团要是捧她这么个女小生出去，那岂不是就更凉了？”
话听到这里，席明月收回顿住的手，停在原地没动。
她微红的薄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眸底倒是没惊起什么波澜。
说话这位，是他们星光越剧团的小声罗玉年，跟他搭话的是花旦李潇潇。
若不是今日听到这段对话，她竟然都不知道这位罗老师对自己意见这么大呢。
虽然如此，但席明月却丝毫没放在心上。
她自小随奶奶学戏，唱戏于她而言并不是追逐名利的工具。
故而，剧团捧谁她都无所谓。
她敛着眸沉思，觉得此刻推门而入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遂多停留了片刻。
只听得罗玉年惊奇地轻呼了声：“哇，听说陈团现在正在接待的贵客是沪城周家那位和他港城来的朋友。”
“周先生？”李潇潇声音带了点讶异，不确信地追问，“你是说周桥？”
没等罗玉年给她确切的答案，她又问：“港城来的朋友，谁啊？”
“不知道，听陈团叫他霍先生。”罗玉年透露了点自己知道的。
周桥，这人席明月知道。
沪城周家掌权人，自己好友那不怎么熟的未婚夫。
至于那位港城来的霍先生嘛，她就没听过了。
垂眸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也差不多，席明月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踏进门的那一刻，罗玉年轻飘飘地往她这边扫了眼，然后翻了个白眼，立即将背转过来对着她。
席明月没多余的表情，全装没看见，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明月，陈团刚才找你，你过去看看什么事吧。”已经扮上相的李潇潇一边往头上戳珠钗，一边对席明月说。
陈团找她？会是什么事？
她清冷的面容上划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的，知道了，谢谢。”
说着，把手上的包和伞放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拿了手机迈步往剧团团长办公室走去。
没走几步，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响起。
席明月垂眸看了眼来电显示：席总。
这是她爹，亲爹。
看到这个署名，她眸色中染了丝厌烦，想也没想，手指一划拉直接挂断。
半分钟不到，电话又打了过来。
席明月抬眸看了眼旁边的过道，提步走到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处，这才接起电话。
“什么事？”她一开口，嗓音清清冷冷。
语气似乎在跟个不怎么熟的人对话。
对面一听她这般话语，声音骤然拔高：“什么事？席明月，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不等席明月开口，中年男人的语气带着指责：“我就知道你奶奶没教好你，怎么学这么个破脾气！”
一句说完似乎还不够，接着继续数落道：“名媛千金的习性你是一点都不学，没教养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席明月冷不丁接了句：“我奶奶教没教好我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没教好我。”
对方气得哑然，还想继续说的话卡在一半，话头一转，找了个新的方向。
“正经事不干，非要去唱你那个破戏，你就说说有什么用？”
“整天抛头露面的，能挣几个钱啊？”
“要我说，还不如听老子的安排，回家乖乖结婚。”
“你只要回来，不结婚就是席家大小姐，结婚后做豪门太太，有什么不好的？”
“有些人一辈子都达不到这个高度呢！”
对面喋喋不休，先是把她的职业贬得一无是处，又开始打压她，还想让她回家做个联姻工具。
这一番言论，她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九十遍了。
席明月柳眉拧了拧，把手机离耳朵拿得远了些，将通话声音调低。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默然回了句。
席明月情绪没什么起伏，一如既往地回绝对方插手自己的事。
回家听安排？开什么玩笑？
作为一个从小跟着奶奶在杭城长大的人，她对那个家没什么好观感。
至于她亲爹？小时候就没管过她，现在想来干涉她的生活，怕不是没睡醒。
没给对方再多说几句的机会惹自己心烦，她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正准备离开，耳边传来一声戏谑的笑声，她一抬眼，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眼前的男人身影有些眼熟，似乎是她在剧院门口惊鸿一瞥的那位。
男人穿了件白色绸质衬衣，搭着黑色九分西裤，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长腿隐在裤腿中。
这张脸，五官精致却不女气。
碎盖短发有几缕不听话微微垂在额头，凤眸微挑，左侧眉心一颗褐色的小痣。看过来的眼眸中，隐约含有一丝寻味。
席明月暗忖，好一个矜贵公子哥，惊叹后又心下纳闷。
但，这人是谁？不认识，在沪城反正是没见过，看着就不好惹。
想来或许是来看戏的，又或者是来跟剧团谈合作的吧。
席明月心想，反正她也不会接触。
她脚步一顿，浅抿唇角，回了个礼貌的微笑，然后垂眸假装看手机上的时间，快步朝另一边走去。
待她走后，男人身后走过来一名黑衣黑裤的男人。
“霍霁云，怎么上个洗手间要这么久？”
“这边项目聊着呢，就差你了。”
周桥朝这边走来，见男人站在原地神色有异，好奇问道：“看什么呢，一脸荡漾？”
说话间，他顺着霍霁云的视线捕捉到了那抹远去的身影，一眼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星光越剧团的戏曲演员，叫席明月，据说是刚毕业就来剧团了，二十出头，少见的女小生。”周桥见他盯着看了有一会儿，便介绍了两句。
末了，感慨一句：“长得倒是一副清冷美人模样，要不是我不喜欢这款，我可就心动了。”
走近后，抬手搭在霍霁云肩上，朝逐渐远去的倩影睨了眼，含笑问：“怎么，太子爷这是看上了？”
霍霁云没说话，直到看不见昳丽的身姿后，这才轻声答了句：“想必沪城今夜的月色会很不错。”
随即身形一动，朝相反方向的招待室走去。
周桥一愣。啊？今天农历初七，哪里来的月色？
不对，问这人有没有看上人家，不说就不说，怎么还扯月色？艳遇还跟月亮有关系？
想罢，立即追过去：“哎，你等等我啊。”
一小时后，沪城大剧院五点场的戏正式开演。
剧院满座上百号人的观众席上仅有寥寥十几人，加上嘉宾席上的三人，也才二十人出头。
可这场戏一但开演了，就算观众席上没有人也得演下去。
锣鼓声响起，扮着角儿的戏曲演员掀幕登台，冷清的剧院里这才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唱词声中逐渐热闹起来。
今日演的是经典越剧选段《桃花扇》。
霍霁云一眼瞧出台上一身翩翩公子扮相的人正是半个小时前无意遇见的那位叫席明月的女孩。
那会出了洗手间，正准备往后走，便听到点动静。
不经意间瞧见女孩一席茶白色曳地旗袍，长发松松挽在脑后，握着手机唇角泛着冷意。
鬼使神差地，便停下来多留了会儿。
尔后被人撞了个正着，匆匆对视一眼，瞥见女孩柳叶眸中化不开的薄霜，心跳不由漏了半拍。
此时再见，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少年郎，眼底冰霜悉数褪去，多了其他的情绪。
霍霁云暗道，从没见过这般矛盾的人。
一时间觉得有些新奇，注意力不禁落在台上的“侯朝宗”身上。
坐在身侧的好友周桥抬肘拐了拐他，凑到他耳边问：“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这种东西吗，怎么现在来了兴致？”
友人意有所指，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舞台之上。
看到霍霁云目光所及之处时，唇畔浮起揶揄的笑：“我就说嘛，原来是……”
他话音顿了顿，继而拖长腔调：“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霍霁云眼帘垂下，轻瞥身旁的人，低声道：“吵。”
周桥啧啧两声，闭上了嘴。
行，看破不说破，免得有些人不喜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