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再一次坐到窗边的座位时,已经是临近暑假的时候了。上课时总是不经意往窗边看,几乎成为了习惯,每次都会被老师警告的目光给拉回,直到注意力重新专注在黑板上。
可窗外的风景还是时刻吸引着黎唱。
他的家乡在海岛上,小小一块,最接近海的边缘。虽然很小,资源有限,但难得绿化一绝,于是海岛就成了海洋边上一点油绿的宝石。
在此基础上,黎唱就读的中学,又刚好建在距离海边很近的地方,一探头就可以从不太高的建筑层叠之上,见到令人心神向往的海洋。
安宁,平静。
平凡得像黎唱的生活。
浑浑噩噩熬着时间,伴随着下课铃响,楼下操场就传来一阵阵热烈欢呼,高昂的热情像拍打着礁石的海浪。
因为无聊而朝下望,从二楼撑着脸用余光瞥见的,在排球场上起跳的高三学长。人群中央像金鱼一样自得游弋的学长——陈相。
说起来,陈相是黎唱在学校里认识的唯一一个不同年级的人。准确来说,其实也不是在学校里认识的,应该说他们俩本身就是发小的关系。
七岁的时候,在同一家兴趣班学乐器,黎唱那时候还沉迷于二胡,陈相还专心致志地打鼓,毫不相干却就这样相识,一来二去整整十年。
十年间,他俩也顺着应有的轨迹,长成了完全不同的人。黎唱是无数学生中平凡的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与逐渐消弭的特长和爱好。而陈相不同,陈相拥有一张公认帅气的脸,拔尖的成绩与涉足多领域的特长和爱好。
在黎唱眼里,优秀与赞美几乎裹挟着陈相一路无阻地往前。
似乎注定了是万人迷的陈相,风评却很差,例如此刻。
“那谁啊?”
一旁刚从小卖部回来的同桌摸索着从兜里掏出根棒棒糖递给黎唱,黎唱没接。
他有些疑惑又好奇地顺着黎唱发呆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在球场上潇洒自得的陈相,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发问。
黎唱撇撇嘴,才收回视线就马上用平常里的欠揍的目光面对同桌:“陈相,不是挺出名的吗那哥们儿?”
同桌先是皱眉沉思了一下,旋即一拍手:“哦他啊!”
黎唱这才从他手里接过棒棒糖,用牙咬开包装,叼进嘴里行云流水,看着同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同桌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似乎很可惜的样子,但黎唱知道,这是他二逼病又犯了:“可惜了他这一张帅脸咯。”他一边将刚买来的东西往抽屉里塞,一边继续说,“他不是瓜挺多的吗?脚踏两条船,前女友现女友对峙什么的。”
同桌絮絮叨叨,黎唱没说话,只是觉得嘴里的糖似乎有些过分的酸了,不太对劲。
“但那瓜倒是挺假的,说了半天女友女友的,结果找出来是个男的。”同桌笑着收拾了半天,将抽屉里的书像玩儿俄罗斯方块一样摆弄半天,零食才得以见缝插针地塞进去,“不过……我还是感觉他玩心应该挺大的吧。”
同桌说完就看着他等待下文,结果就发现对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又变青,旋即提前做好了马上飞奔逃出教室的准备——直到黎唱咬着牙说出来“青苹果”三个字。
“哎哟难得吃一回青苹果味的怎么啦?”
“邱师羽!你可别让我逮到你了,不然我塞你嘴里!”
“马上就要上课了!你就不能看在兄弟帮你跑腿的份上放过哥们儿我吗?”
打闹嬉戏之间,排球场上的哨音与欢呼渐渐飘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
眨眼间就晃过的一整天学业,黎唱收拾好东西,和邱师羽肩并肩顺着人群一起离开教室。一路上聊着新出的游戏,新发现的宝藏乐队,邱师羽是唯一一个,和黎唱几乎所有兴趣爱好都多多少少交叠的人。
当初刚分班的时候,黎唱只是一眼就记住了生了一双狗狗眼的邱师羽,对方顶着厚厚的镜片,和黎唱一个星期都没说一句话,说第一句话还是因为实在有不会做的数学题,需要讨论,于是小心翼翼地你一句我一句开始交谈。
黎唱起初只以为邱师羽有一双狗狗似的圆眼睛,没想到对方熟络之后的脾性也是狗,按邱师羽的说法,他一家三口人全都是属狗的,难怪……不对,黎唱自己也是属狗的,他可不像狗呢!
两人一起有说有笑一直走到校门口,就分开。
黎唱四处张望着,身影一闪,就极具偷感地躲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等一直走到巷子里面,确定没人了,黎唱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旋即就仿佛突然颓废了起来,连背着的包都有气无力地干瘪下去。
“嘿!包子!”
顺着熟悉的打招呼的声音,黎唱稍微往旁边移了移,漏出点光,顺着昏黑的地面延伸到面前熟悉的人身体上。对方比他高了半个脑袋,身材也不像他那么干瘪,此刻微微低头看着他,露出沉稳的微笑,眯起眼睛和他招手。
“别叫我包子……走吧。”
黎唱走到他旁边,这才彻底看清对方的脸——陈相。没看清他也认得出来,毕竟那双下垂眼尾的眼睛可不是谁都能驯服的,况且没有谁会管现在的黎唱叫包子了。即使黎唱曾经大放厥词说过下垂眼尾会显得人的眼睛像三角形,在面对陈相这张脸的时候也只能闭口不谈。
他率先走在前面,又渐渐放缓步伐,于是两人便在这狭窄的小巷子里并肩而行。
陈相仿佛是不经意间率先开口说话:“你还是觉得我很丢人吗?”
黎唱觉得这句话简直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丢人,为什么“还是”?
恶趣味上头,他挑了挑眉,转头开玩笑:“对啊对啊,谁家好人在学校里靠风流成为传说的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想笑,却在将视线移到陈相脸上的时候一僵——陈相微垂着头,直勾勾地看被他踢得一顿一顿的石子,嘴角下搭着,眉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遇见不顺就轻轻蹙起,他这副样子,就差把心情不好直接写脸上了。
黎唱见状,沉默了片刻,有些疑惑为什么陈相会这么觉得,他试探着开口:“是因为我在学校装作不认识你吗?”刚说完,黎唱就觉得自己有点自以为是了,陈相和他只是朋友关系而已,众多朋友中的一员,他马上笑着准备转移话题不让自己难堪,“啊肯定不是啦,算了……对了,期末考你准备得怎么——”
“嗯。”
陈相在一旁没来由地回应。
“样……了……啊?”
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巷子口,来到了人很少的海边公园里,陈相和黎唱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继续并肩走着,陈相走着走着踩上了一旁的石垄,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出声,尴尬地咳嗽两声,黎唱决定不推让,自己率先开口:“我装作不认识你,并没有觉得你丢人的意思,真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和陈相之间需要说这些,但他就是说了。
“我知道。”陈相仍旧走在石垄上不抬头,语气还是和大家喜欢的一样,不咸不淡,像山谷风翕过。
黎唱梗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我是觉得,要是表现出我和你认识的话,我身边喜欢你的那些人,不得把我层层围住要我帮他们做些什么。”他也不看陈相,自己嘟囔,“那样不是很麻烦吗?何必呢。”
“那倒也是。”陈相轻飘飘回应了一句,就开始哼歌,悠悠扬扬,黎唱听出来是最近他推荐给邱师羽的那个新生乐队的纯音乐曲子,欢快的调却是表达离别的歌。
秋日的太阳已经沉沉下坠,即将融化成夕阳。
黎唱和陈相肩并肩坐在人迹罕至海边的石台上,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洋,太阳留给它的粼粼波光像夜里的星星,闪烁,晦暗难辨。
一声一声浪潮,平静的大海与被冲刷的礁石。
“认识我算是给你添麻烦吗?”在这沉默之中,陈相幽幽地开口,他那双百合花一般的手,此刻在□□的空档处纠缠在一起,似乎很是烦恼。
黎唱很不熟悉这样的他,十年来他甚至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他,他思考着刚准备开口,就又被打断,“算了算了,我这么优秀的人,要说也是你是我的麻烦吧!”陈相自己转移了话题,用他常有的潇洒纨绔的语气,转头看过去却是习惯性的令人安心的笑。
于是他又转头回去看海。
“期末考好忙啊,再过一个暑假加上几个月就要毕业了,根本没想好要做什么啊——”陈相伸了个懒腰抱怨道。
“我也是,感觉自己如果毕业了就会和小时候一样,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得到玩儿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毕业即失业嘛。”黎唱学着他拉伸着在教室座椅上沉得像雕像一般的躯体。
“话说包子,你有什么事是在毕业前很想做一次的吗?”
黎唱懒得管他怎么称呼自己了,翻了个白眼,思考了片刻回复道: “我?我没什么想做的,每天光是上课就已经够让我痛苦的了。”
“欸,是吗?但我觉得你应该在毕业前谈次恋爱试试啊。”陈相笑了笑,声音似乎不经意一般飘到黎唱耳边。
“我可不像你……”黎唱听罢,撑在自己双膝上,“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光是站着不动就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来追求你吗?”
这次陈相没接话了,黎唱却自顾自地开始思考毕业之后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毕业就像是一道沟壑,隔在刀和人之间,他总是轻飘飘地提起,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的这种话,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学校了太好了这样的话。但实际上真要他想到分别,他会有些不知所措,例如该做什么的时候要做什么,意味着这些全都会被推翻重建。
意味着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人际关系又要像珠串般再次断开,然后各自散乱,有的坠入珠盘一声脆响才安稳,有的流入洋流像无足鸟。
光是想着这些,就和看见日渐与前方拉开差距的成绩一般焦虑惊慌,于是又用摸鱼和划水来麻痹自己,在欢笑中,祈祷就这样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黎唱想,自己以后应该会去继承自家的小饭馆,变成厨师或者老板吧,但自己的手艺真的可以继承饭馆吗……这样思考着,他又开始发呆。
陈相看着他的侧脸,叹了口气,就将视线转移到海面上,太阳已经像夏天高温下的棒棒糖一样彻底融化了,此刻正徜徉在天边,流淌,不息。
这片海叫什么名字来着?
记不起来了。
或许只有黎唱才会去在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就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八岁的陈相坐在架子鼓旁边,招招手让躲在老师身后的七岁的黎唱过来,在对方走过去后猛地一敲鼓面,以为黎唱会和以前那么多小孩儿一样吓哭,结果黎唱恶狠狠地瞪着他,用那双小狗会有的双眼,毫无威慑力地瞪着他。
要是换作再大几岁,说不定黎唱要现场用二胡给陈相拉一曲。
于是陈相饶有兴致地用手去捏黎唱的脸,肉乎乎的,像包子一样,于是陈相说:“喂,我就叫你包子吧,以后我罩着你如何?”
而黎唱小脸像吃了柠檬一样酸得拧在一块儿,他在心里暗暗给陈相定下了“自来熟,轻浮”这样的标签,特别是在对方从兜里掏出一根青苹果味的棒棒糖时,黎唱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要和他做朋友!
于是黎唱就坚持到现在,即使两人一起走在路上遇见认识的人,他也绝对不会介绍说陈相是自己的朋友,而是不情不愿地说这是我同学。
就像不是很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