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书
白桦林像在云端踏青的旅人，从半山腰上漫游而下，冲击出了一片洁白的雪原。在雪原的另一边，一辆山东全地形猫（x）山猫全地形车（√）载着两个女人缓缓地驶来。
驾驶员桢堤濏小姐裹着香蕉黄的羽绒服，羽毛把她塞得鼓鼓的，让人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额外拔了两把鸡毛装在的兜里。而副驾驶员黑依仁女士则系着干练素冷的黑色冲锋衣，把专业人士这四个大字写在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脸上。车的后架上载着雪铲，像是对同性开屏失败后把大尾巴耷拉在地上的雌绿孔雀。
橡胶轮胎碾过雪花的声响，沉没在更多的雪花里，并没有被第三个人听见。稀松的寂静，为雪原增添了梦幻的色彩，只有车上的仪表和方向盘给二人提供了精密的现实感。倘若有一个神的视觉是雪原上周而复始的一片片时间，恐怕在祂看来，开着恐怖机械兽剃雪的两个成年女性，和攒起雪球打雪仗的孩子们，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喜欢在自然妈妈的绒毛上搞破坏的雌小鬼。
“桢小姐，这里的路线要再弯一点，然后再挖深一点，要不然最后痕迹不明显。”副驾驶员黑浆女士对照着无人机传送的俯拍视角和地面标识，精准地给驾驶员桢堤濏小姐下达指令。然后桢小姐开始原地扫雪，转圈扫雪，倒车扫雪，来回扫雪，阴暗潮湿地在地上扭动扫雪。你还认识扫雪这俩字吗？
之后她们像无事发生一样，把雪铲用同步传送带收回后架，向下一个标识开去。如果所有人类在此刻忽然都消失了，雪铲依旧会用人类遗留下来的钢，手掌般捧着冷空气里的白太阳。
“芜～湖——”
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笔画。一直小心翼翼地按照标识路线铲雪的驾驶员桢堤濏小姐，放松下来，一个潇洒的漂移把车停在雪地边缘。像一只麻雀啄完米后，在捕鸟陷阱旁边留下一串濏亲不认的脚印。她摘下黑红相间的全面盔，露出少女清爽的短发和靓丽的脸庞。婴儿肥的小麦色脸蛋，接触到冰风的瞬间，就被烫成了健康的绯红色。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咬着很润的嘟嘟唇，不成词的哼歌声不时从唇印里轻快地飞起来，化作风的负数。桢堤濏绕着全地形车跑了一圈，靠在副驾驶旁边，她站直了差不多和坐在副驾驶上的黑依仁一边高。鹊鸟般灵动的杏眼满意地检阅着她刚刚“踩踏”过的雪地眨动，无声地诉说着对大自然与自己劳动成果的喜爱。然后她就被雪地闪瞎了。
(＞﹏＜)
黑依仁无视了桢小姐的耍宝，她遥控着无人机继续向上爬升。桢小姐揉了揉眼睛，又把头鬼鬼祟祟地从接收高空画面的看板底下探出来。
o_O
给我康康！
桢小姐把团子一样软糯的脸摊在看板上，这不是说她的脸肥，而是说她掌握了某种高深的脸部肌肉控制和消力技巧。桢小姐看看板，黑女士看桢小姐，像一片柳叶盖在杏子身上。挂在桢小姐头发上的一朵雪花融化的时候，黑女士脸上受过严格训练的坚冰也变得柔软了。
然后她看到桢小姐扬起脸，露出了冰晶一样闪闪发光的笑容。“击个掌吧，黑姐，我们成功啦。”桢小姐摘下左手的毛绒手套，红彤彤的手掌和黑衣人女士套着黑色皮革的手掌碰在一起，就像雨滴打在湖水里。然后桢小姐的手指穿过了黑皮手套的缝隙，扣住了手套的后背。“嘻嘻，黑姐，谢谢你陪我完成了我的小心思。”
黑女士的手指被桢小姐夹紧，她感到手指中强烈的脉搏跳动，桢小姐脸上的朝霞也飘上了黑女士的脸颊。她抬起食指点了点桢小姐的掌指关节，于是桢小姐恋恋不舍地把手抽回去。但最后撤离的指尖部队被黑女士挽住了，她用邀请舞伴的手势，把桢小姐的指尖和自己的指肚勾在一起。“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分担了我的工作，我也帮你完成你的设想。我们很乐意和你合作。”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的职责是维持这次旅行的秩序，以及保护旅客们的安全。桢小姐，请允许我再次向您发出严肃的警告，你的行为正将自己引向危险的方向。由于职责的冲突，我无法向你透露更多，请你做出决定前，最后再做一次认真地思考。”
桢小姐歪了一下头，她说：“谢谢你的关心，黑姐，你人真好。但是我的心情如今已经直上云霄，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大概爱情就是这样使人不得不陷入危险的荆棘。”
“而且，就算我有危险，你也会保护我的。不是吗，黑姐？”
黑依仁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么，我只好祝你这个顽固的家伙，向魔女求爱顺利。”
“魔女大人？下午好，我桢堤濏呀。您现在方便打电话吗？刚起床呀，我和黑依仁小姐现在正在外面。天气还蛮冷的，您要穿好衣服呀。您要不要拉开窗帘，我就在山下的雪地里呢。昨天不是给您送过去一只望远镜，您还留着呢吗？请您用它来看看我吧！”
稍有起床气的魔女大人扯开了厚厚的窗帘，如果看不到糖果一样亮晶晶的好东西，她打算把这个烦人的人类变成青蛙塞到陪她胡闹的保镖肚子里面。光线在她身边受到扰动，产生了向下偏离的色散，遮挡住了从她斜跨的布料里露出的粉点。绣着孔雀羽毛的霓裳羽衣和床被一起裹在床上，似乎在疑惑主人为什么不穿上自己。两者都从光滑的丝绸咕俅出了臭泥怪一样的褶皱。看来，魔女大人虽然穿着一副很名贵的躯壳，内在却有点残念……不拘小节的样子，果然是王者风范。
魔女大人窗前的岩凸上擎着一棵白桦树，像是山崖的守护者。从守护者的视角望下去，可以看到整个山谷。她也懒得拿望远镜，直接改造了自身眼瞳的光学结构，像搏击长空的苍鹰俯瞰利爪下的猎物。她看到雪地里被铲出了几个汉字，一只萌黄色的团子姑娘在字前挥手蹦跳着，和她的字一起争取着魔女大人的视线。
[没有爱就看不见]
“魔女大人，您看见我了吗？”
“哦，我看见你的爱了，想不可见都难。”
“嘻嘻～”话筒对面传来一片焦躁不安的沉默。桢堤濏的血液仿佛都气化了，迫不及待地要飞到空中，却堵在胸口里。它们在桢堤濏体内对流、乱窜，纤细的血管结成了互相交缠的藤蔓，攥紧的内脏像是在颜料中扭动的星空。她听到风掠过白桦林，引起了隆隆的潮雷声，不知为何，其中好像有铁链摩擦的刺啦声，像听不清的耳语窸窣作响。微不可见的雪菱，磨损了木石的铁皮。桢堤濏的虎牙在嘴唇上抹出一道红印。她尝见雪风送来的锈甜，舌头被刺得麻麻的，已经不受她的控制了，她怎么着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在她大脑皮层开始发白的时候，黑依仁有力而温暖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肩上。桢堤濏抽出呆滞的眼睛和黑依仁对视。桢堤濏的心情忽然安稳下来，她想，黑姐，你真可靠，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僚机了。然后，她在黑依仁眼睛里好像看到了绝不应该出现在正经人身上的滑稽。下一秒，黑依仁的双手从桢堤濏的肩膀滑到腋下，按照《狮子王》的经典构图把桢堤濏一把抄了起来，对着山上的魔女举了出去。
“呜～呜哇哇——啊哇——”桢堤濏的眼瞳变成了转圈的浆糊，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乱蹬。黑依仁把她从害羞的桎梏里举了起来——让她变得更害羞了。她挣扎了半天，绝望地意识到：只有把话说完黑依仁才会把她放下来。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舌头解冻了。
“魔女大人！......咳——”桢堤濏刚开了头儿，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她努力地把口水咽进自己的肚子里，但是口水怎么着也咽不完。最后，她心一横，把口水吐到雪地里，然后对着话筒大叫道：“魔女大人，我喜欢你！”
随着她的声音远远地传出去，桢堤濏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手也不抖了，嘴也不结巴了。她的身体像是已经化作了灵魂，在空中摇曳，轻盈而美丽。又似丘比特的雨箭，随着她的话语离开了弓弦。她的思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敏捷而活跃。她的语调变得平缓，她忘记了其他，只想把喜欢的里里外外、心情的每一点纹理花边，都纤毫毕现地展露在魔女大人的眼前。
“您的存在于我世界里挑明的那一刻，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就像太阳落进了水里，流星倒悬在山上。我不是单单在用眼睛注视您，我是在用全部的身体和生命感受您。我感到，自己不可抗拒地，站在星球上被太阳吸引。我皮肤里泛起的粉色，是因为沐浴着你柔和的晚光。我忽然明白星体间有怎样的吸引和心跳，在宇宙的缝隙里，留下了一朵爱情，像金玫瑰一样明亮。”
“如果雪花能平等地落在我们的脚边，那么寒冷的空气就不能分开我们。如果我们的生命孕育自同一个海洋，那我也要化作一湍小小的溪流系上你的手腕。魔女大人，我已经把您肆意地摆在了我世界的中央，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您，请让我也进入到您的世界里吧！”
其实桢堤濏说了一半就开始说不下去了，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绞尽脑汁、遣词造句，把毕生所学的词汇量搬出来支持直流虚汗的自己把告白告完。说完后，黑依仁把她放回地上，但她只感觉踩在一片海绵上面，站也站不住，向下坠落似的恐惧慑住了她的心房。
另一方面，魔女大人捧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台边上。这时通话苹果里的青虫忽然变红，大吼了一声“魔女大人，我喜欢你！”然后又变成绿色，开始饶舌般咕嘟了一大堆听起来硌硌的话。导致魔女大人把通话苹果移得远了一点，露出了嫌弃的神色。“让我进入到您的世界里”则令魔女大人陷入了沉思。我的世界……吗？
犹豫了一会儿，魔女大人端详了一下桢堤濏的粉红的脸，捻了捻桌上黑依仁整理的一摞桢堤濏的背景调查。她的调查报告从一众学生的资料中脱颖而出，在封皮上有自己亲手打上的红勾。最后又看了看房间角落里，在复杂的魔法仪器的簇拥中等待孵化的自己的蛋。算啦，反正本来给蛋选的“妈妈”也是桢堤濏，向自己求爱的话，就答应她好了，也能让她踏踏实实地帮自己养女儿。毕竟人类在生命的位格上和魔女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自己就是躺在这里任由桢堤濏干，也感觉不到任何威胁，不会有任何损失。
于是她清清喉咙，用威严的口吻对桢堤濏回复道：“桢堤濏同学，我记得你主动要求参与了登山旅行的管理和后勤工作，对吧？我很期待今天的晚餐和篝火晚会。如果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我不介意让我们的愉快延续到深沉的夜晚。想要进入魔女的世界，就在篝火晚会结束后，来我的房间吧。”
电话挂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桢堤濏像学习飞行的雏鸟一样张开手臂，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绕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曲线，最后跌落在全地形车的车门上。然后她用胳膊肘支起身体，冒出了像灌下滚烫的烈酒一样的红褐色的脸庞，燃烧的酒精在她迷迷糊糊的笑容和酒窝中间点亮。她给黑依仁比了一个大大的耶，对着树林大喊道：“我成功啦——”她欢快地蹦跳着，然后脚底拌蒜，滑倒在“爱”的汉字旁，躺在了“友”旁。再站起来时，她捧了一把雪，洒落花瓣般将它们扬到空中。然后她挥舞着手臂，旋转着身体，牵着一粒粒小雪晶，在树林间跳起舞来。
看着跳舞的小女孩，维持了强势形象的魔女大人也很满意。魔女大人的威严能持续几章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