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的都要跟着我？”

    嗓音轻佻又散漫，打破了让人窒息的沉默。

    “我事先说好，路上大概有不少危险，上界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鬼样子，我可不是什么圣人，遇到危险我是会顺带帮你们一把，但都是在确保我自己性命安全的前提下。跟着我，你们或许真的会有性命之忧，所以我不希望你们是一时脑热做出决定，到时候反悔我也不会理。”

    “所以——”

    谢楚云低眸望着指间的花，嗓音懒淡，却很认真：“不去也没关系，不从众也没关系，感到害怕也没关系——我是说你们所有人，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顿了顿，她笑着补充：“我很少准人反悔的，珍惜这次机会吧。”

    “……”武巧春攥紧裙子的手松开，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恰巧此时吹来一阵风，凉爽宜人，似乎吹走了心中的苦闷。

    “我……”

    “我也要去。”

    她握紧拳，向来因为胆怯而细小的声音 ，头一次洪亮。

    她本来，是非常抗拒回到上界的。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被囚禁了几十年的地方，这些日子她过得比在上界锦衣玉食伺候着的时候还要开心。

    她比任何都恐惧回去。

    但，她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

    那是在漫长、孤单的岁月里，不断被时间磨灭，但无时无刻都在缓慢生长的，微小到无法察觉的。

    恨意。

    从来被习惯性的恐惧所掩盖，扎根在她心底的恨意，好像在遇到懒散明亮的少女之后，吸收着勇气冒出了头。

    她直视少女几乎暗红的眼睛，语气坚定：“请带上我，我也想和你一起。”

    就算害怕也没关系。就算懦弱也没关系。就算最终报仇失败也没关系。她只是想坦诚地看一眼自己的内心。

    无愧于自己就好。

    ——

    离开的时候，徐钰没能出现。

    据说是被他姐姐关在了屋子里，于是连送行都没能在现场。

    傍晚，谢楚云一行人经过一个小镇，决定在当地留宿一晚。

    负责接待的小伙计看起来很紧张，仔仔细细地把几人打量了个遍才迎他们进楼。

    谢楚云叼着狗尾巴草，斜斜看了他一眼：“怎么，出事了？”

    伙计谄媚地笑：“客官说的什么话，咱们下界到处都是变异的魔物，可不得仔细点……”

    说着，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不过最近确实不对劲，听人说镇里来了个女人，就这几天出现的，自她来了之后啊，镇里开始陆续有人消失了，据说那女人从好像也是您几位来的方向来的。咱家里要做生意，自然要把人分辨清楚。”

    听了这话，虽然谢楚云本人并不害怕，但看了眼身后的三人，思索了一会，让伙计给她定了个大房间。

    当晚，小安和武巧春睡床上，凤元修打地铺，而谢楚云作为当中最强的修士，原则上并不需要多少睡眠，便抱着剑，倚在窗户旁养神。

    黑暗中，一只漆黑的蜘蛛顺着门缝爬进屋内，笔直地朝着地上的凤元修爬去，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墙上，女人的影子从地上长出，往地上的人伸出手。

    正闭目养神的谢楚云睁开眼睛，瞬间来到女人的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出鞘的剑，语气森然：“你……”

    然后，她的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是在悬崖边。

    谢楚云黏在几乎垂直的蛛网上，浑身被韧性十足的蜘蛛丝包裹，脚下是万丈深渊，她尝试唤出天溟剑，却没有反应。

    她的心沉了沉，又试着靠蛮力挣脱，然而身上的蛛丝纹丝不动，她用尽力气，也只让身下的巨大蜘蛛网晃了晃。

    ……感应不到身上的修为，连力气都使不出了。

    “这次的皮囊醒得这么早？”一只巨大的，安着美女脑袋的蜘蛛身体从网下面的洞穴走了出来，狞笑道，“劝你不要白费力气，我这蛛丝上涂满了毒素，上了我的蜘蛛网，就没有一个人成功逃出来过，看看你的周围吧，那就是你的下场。”

    谢楚云这才注意到周围挂满了硕大的，如同蚕茧一样的球形。

    她的反应比以往的人平静多了，美女蜘蛛心情大好，多说了两句：“放心，我的毒素不会让人感到痛苦，也不会破坏你的皮囊……如今它只是暂时压住了你的修为和力气，七日过去，你的灵魂会在悄无声息中融化消失，到时候，你就能成为我合格的收藏品了。”

    说着，它吸了吸口水，面露贪婪：“瞧瞧，如此精纯，如此强大的修为，比我之前所有的收藏品加起来还要好……所以我才会在发现你的瞬间，转变猎物目标……呵呵~说起来，你屋里的那个小子还真要感谢你，为了得到他，我可准备好几天呢~要不是一次只能带一个猎物回来，而你又太夺目，我可舍不得放下他～”

    谢楚云抽了抽嘴角，懒得理它。蜘蛛精自言自语了一段时间，也自觉无趣，瞪了谢楚云一眼后，重新回到了洞穴内。

    没过一会，谢楚云的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音量被特意压低：“楚云，你在下面吗？”

    是凤元修的声音。但蜘蛛网一动，美女蜘蛛就会发现他。

    谢楚云正思考怎么在不惊动蜘蛛的情况下回应凤元修，忽然面前一暗。

    是男人加大版的倒过来的脸。他手上拿着匕首，对上少女疑惑的眸光时笑了一下。

    然后，垂着眸子，认认真真地把蛛网切断。谢楚云还处于懵逼当中，身上的蛛丝把她几乎捆成了一个大茧子，动弹不得，黏着她的蛛网被切断，谢楚云整个人往下坠。

    ？

    请问，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脸疑惑，脸上甚至还没来得及出现怒气，眼尾的余光里忽而出现翩飞的银色发丝。

    她被人揽进了怀里。

    透过薄薄的蛛丝，谢楚云想，没想到凤元修这家伙的身材意外很好。

    风声很大，她扯着嗓子开玩笑：“哥，虽然我确实不想被蜘蛛精融了，但我也不想被摔死啊，就算你给我陪葬也不行！”

    隆隆作响的杂音中，她似乎听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而后调整姿势——似乎想让他自己变成肉垫。

    “楚云不会死的，”为了让她听清，男人靠近她的耳朵，嗓音模糊，“我死之前，能让光罩保护好你。”

    他的唇瓣几乎碰到她的耳朵，呼出的气温暖湿润：“我也想……”

    后面几个字又轻又缓，很快被风吹散，谢楚云没能听清，也看不清此时男人的表情。

    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她。

    谢楚云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眸中闪过，最后停留下来的，是一个皱着眉，有几分怒意的表情。

    距离落到地面还有几秒的时间，她身上缠绕的蛛丝忽然尽数飘落，心念一瞬，天溟剑踩在了她的脚下。

    在男人惊诧的目光中，她反手揽住他的肩膀，扶他踩稳剑，最终安全停在地面。

    谢楚云低眸望他，同时，黑剑疾冲而上，只是瞬间的功夫，头顶传来厉声哀嚎。

    谢楚云把粉白的琉璃牡丹收进储物戒，拿出徐钰送的药洒在手上，自始至终，表情未变分毫。

    凤元修也才注意到少女两只手都被腐蚀得露出了森森白骨，可怖的伤口一直延伸到肘关节，不仅如此，身上的衣服也都沾染上了大片的血迹。

    凤元修平静的眸光第一次为某人产生波动。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眼前这个少女，无论何时，都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

    徐钰给的药不愧是精品中的精品，才撒上没一会，就开始瘙痒着长出了新的肉芽。

    谢楚云处理好伤口，终于正式把目光落在凤元修身上。

    她呼出一口气，忽然问：“凤元修，你很擅长这样吗？”

    凤元修愣了愣：“楚云，你在说什么？”

    少女语气平静，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平静。

    她想，这一天总会来临的。

    “你好像总喜欢这样，无休止地杀死自己，无休止地放弃自己。”

    她的语气并没有刻意放柔，凤元修不受控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摇曳着冰冷焰火的暗红色眼睛。

    “对不起。”他下意识道。

    “不，你不应该道歉。”谢楚云的语气里好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但她依然在生气。

    凤元修温和地想。

    如果他连道歉都不能说，那要怎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呢？

    她看起来，似乎开始讨厌他了。

    但他无法改变什么，要说有什么能做的话，只有——杀死自己，来让她满意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睫毛忽而颤了一下，恍若被惊醒的蝴蝶，望向少女。

    “凤元修，我知道你想让所有人都幸福，但在那之前，你应该好好对待你自己。我是说，哪怕你能复生多少遍，哪怕你有无数条命，要是在你自己心中，你的性命都被排在所有事物之后，那你真的可以好好地看待自己吗？”

    谢楚云的脸上出现一瞬的别扭，她暗骂一声，皱眉道：“啧。我其实很厌恶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的人，真没想到某天我自己也会成为这种人。”

    凤元修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少女的声音还没有停，她握住他的手，于是男人的视线从手上转移到了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再这样放任不管，生命这个符号在你心中真的会淡漠得几乎看不见的……到那个时候，你还能若无其事地，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在众人之中吗？”

    明明他那么想帮助大家。要是付出了那么多，忽然回头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融入众人了，那也太可怜了。

    谢楚云不否认，她很在乎凤元修。

    哪怕他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也希望凤元修有个不错的结局。好人就应该有好报，更何况他现在还是她的同伴。

    凤元修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的目光依然柔和，轻轻摇了摇头：“可是楚云，我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生存了。也没有足够强大的信念，让我戒掉这种简单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垂着眸子，温顺无害得，如同洁白的羔羊。

    谁不希望自己可以死而复生呢？

    只要无视死亡的痛苦，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他都可以用‘为你死亡’轻轻跳过，让人瞠目结舌，泪流满面。毕竟，这可是至高无上的，生命啊。

    反正，他早就是怪物了。

    “信念？你马上就有了。”

    少女的声音一下变得轻快，带着一如既往的欠揍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