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气象部门预报,预计今日至五月三日,我市有暴雨过程,局部地区特大暴雨——”
“暴雨期间请您减少室外活动,请勿将您的爱车停靠在树下——”
“未来24小时,孟城市胡州县局部地区发生山洪灾害可能性大,请您注意防范——”
从何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时,车外已一片黑暗,暴雨朦胧看不清路,刮雨器十分疲累地赶走雨幕,带有闷闷的抗议声。
这雨下了一天。
“这老太太什么时候死不行啊,非得赶在这个破天儿走,”何救听见副驾驶那位正在叼着烟的女人尖酸地抱怨,“灵棚都要浇得散架了还非得守在哪块儿干站着!”
这俩是谁啊……
“小破村又远又偏,直接说咱俩有事来不了不就得了,”女人气急败坏地伸出一根手指狠戳男人额头,“八百年没见过的妈活着的时候不尽孝,人都死了你装个大孝子。”
男人忍无可忍,但还是不敢反驳自己媳妇的话,软弱地安慰:“行了,这都要回家了你还抱怨,出殡那会儿我看你哭的还挺像个孝顺媳妇的,差不多得了啊。”
女人冷笑一声,在暴雨中沉默不出声,接着透过后视镜瞥见后座上瘫着的何救,刚刚熄灭的火重新燃起。
她像是故意没有压低声线,放开了嗓子隔应何救:“哎呀,这一来一回罪没少遭,还白捡个便宜孩子。”
便宜孩子完全忽视女人的刻薄,他歪歪脑袋装作无事发生,闭目养神。
也是,都习惯了。
父母在十年前那场空难去世,姑姑病死,小舅进了局子,自己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九年前就已经驾鹤西去了。
便宜孩子没人看管,还算有心的邻居大姨联系唯一还算亲近的姥姥让她找人接走这个可怜小孩,可谁知电话刚刚打通,电话那头就传来警官沉重无奈的声音。
姥姥被传销组织骗去全部身家,刚到派出所报案就突发心脏病猝死,大夫们怎么救都没救过来。
邻居大姨挂了电话长叹一声感叹世事无常,又转过头去看向已无血亲的何救。
过长的刘海挡住无光无神的双眼,薄唇紧闭,毫无血色的皮肤透露着沉沉死气,本是十几岁的少年如今被世事压弯了脊梁,朝气不再。
大姨本身就有些迷信,见到这孩子也不禁感叹一声天煞孤星。
何救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姥姥的姐姐家住下了,他只记得山村混着饲料味道的空气,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的小路。
有一天何救走夜路回家,肩上还背着从几公里外的小卖铺买来的已经蔫巴的蔬菜,这时候突然被人捂住口鼻强拽过来侵犯,不算新鲜的蔬菜早就被两人践踏成泥。
何救本人长得不错,被邻居大姨收拾干净更显得清冷禁欲,刚到村里就有不少男人讨论过自己的长相,甚至还有人扒着窗户偷看何救换衣服洗澡,第二天那群流氓们就开始坏笑着讨论何救“水灵的小腰”“细白细白的小腿”还有他们想象的不可描述的情态动作。
就在被人拔下裤子褪去衣裳的危机时刻,那人不知怎么一脑袋撞上墙角把自己生生磕死了。
倒霉催的玩意儿。
何救狠狠扒开男人沉重的身体,迅速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这期间何救从没喊过一声救命,只留下一身泥泞。
死人事大,乡里人嘴碎,这事不久就传开到整个村子。
有人说是何救故意杀人,也有人说何救利用“美色”蓄意报复嚼人舌根的男人,甚至还有几个玩闹笑话的说是男人床上技术不好,何救嫌弃人家用力过猛,男人死在温柔乡了。
何救自进村以来流言蜚语不断,有些小话忍就忍了,出来进去的都是邻居没必要跟他们置气,但是这一次身为受害者的何救实在是接受不了别人这么诬陷自己,他本想前去找到传瞎话的村民们说道说道,刚推门进去就发现那人被枣核卡了嗓子。
村里人不懂救人的方法,只是原地转圈干着急,那人脸憋得通红白眼直翻,一下子就没气了。
何救见状连忙前去查看情况,本着好意想看看死者却被家里人一把手轰出去,一边赶走自己一边哭闹着都是自己杀死了他。
“你就是个扫把星!谁碰谁死!”
“我们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
“死人大仙您快走吧,我们小破村供不起您!”
“天煞孤星,克死全家,克死全村!”
锐利话语如同锋刀,一刃一刃划在心上。
再低头,脚下土地似乎糊满亲人好友的鲜血,血泥沼泽困住双脚动弹不得。
天煞孤星,克死全家。
我早就知道我命凶煞,用得着你来提醒?
这是我想看到的吗,这是我想承受的吗!
为什么,凭什么!
何救背负着众人的唾骂,紧闭双眼转身离开。
“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凭什么让我们带走他啊,”女人还在不停抱怨,她焦躁烦闷地理了理本就整齐的刘海,“我可不想做这大善人,有这闲钱不如出去旅游呢。”
“那就想个办法看看怎么能把他送走吧,”男人说着一脸心虚地透过后视镜撇了撇装睡的何救,“找个收容所,孤儿院什么的,我看着孩子也不小了,让他自己养活自己吧。”
何救突然长叹一口气,引得前面二人回头偷瞄了一眼自己。
倒不是为了吓吓他们,何救单纯觉得车座太硬,空间太小,一米八几大个憋屈得慌。
“吓我一跳,醒了连个声儿都不出,”女人翻了个白眼,“还学会装睡偷听大人说话了。”
“行了行了,你也别气了——我看这雨是越来越大了,”男人向前看着路况,大雨蒙住车窗,好似一片雾蒙蒙的水幕,“这破天气,十年一遇。”
女人似乎还想抱怨几句,但是看着外面暴雨倾盆,担心和恐惧止住刻薄的话语。
这雨,好像有点奇怪。
何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仔细向窗外看去,雨落成柱,带有攻击性的暴雨侵扰着整个世界,好像要把地球戳穿。
男人说的没错,这雨真是十年难遇。
可既然这雨下的这么猛,外边天上星星怎么还会这么亮?
何救挪了挪酸疼的身子紧靠车窗向外看,透过雨幕与浩渺星空对视,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雨声,以及汽车引擎发动的轰轰声。
星星这么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星空。
以后应该就没机会了吧。
以后该怎么办呢。
“你们把我随便扔了吧,”大概是因为很久都没有张口说话,何救的声音很沙哑,“不麻烦你们了。”
何救坚信自己说的很清楚,但是前面两人就像完全没听见一样,直直盯着前方。
“我说你们——”
何救还想重复刚才的话,突然就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安静。
——嘘。
“什么……”他猛地回头一看,只看见车座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连个活物都没有。
“闹鬼了吧……”他本人不相信玄学,因为他觉得自己比鬼还可怕,活活的死神转世。
再神叨的东西也不如我这一身晦气,谁碰谁死。
也许是路途遥远枯燥无比,何救感觉困意席卷而来包裹全身,他迷迷糊糊地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了。
一起听着这两人当自己面骂自己,倒不如就着现成的雨天白噪音好好睡个安稳觉。
何救刚刚闭上眼睛就感觉有一股不知源头的暖意包裹全身,车里开着凉飕飕的冷气,这一股暖意倒是阻挡了冷气袭来,温柔彻底。
四周异常得安静,仿佛一粒石子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响。
雨声,引擎声,呼吸声,消失散尽。
留下的只有远方宇宙星辰震慑万物的轰鸣。
“——找到你了。”
——嘶啦
警笛散尽雨声,混杂着恐惧者的心情。
山洪席卷整条公路,来往车辆接连受难,无一例外。
泥土无情,卷走驰骋的汽车和无辜人的姓名。
何救侧躺在泥水之中,任凭雨水浸透自己,他看着不远处红□□光投射在水面上的昏暗倒影,在暴雨中失去意识。
“一定要找到能源体!不能让他回去!”
什么能源体……
何救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不停歇地奔跑,他穿过一扇又一扇门,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在慌乱中找着什么东西。
后来他听见身后越来越急促紧迫的脚步声以及愤怒狂暴的叫喊声,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追捕。
我记得我应该在马路上躺着啊,怎么还跑起来了?
我在逃命?
灯光明亮刺眼,他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仰头看了看那个门牌——能源供应室。
“什么鬼东西啊?”他猛地推开门,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双腿因为长时间跑动变得酸痛无力。
这他妈的到底是哪儿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难道我死了,这是天堂?
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何救猛地关上铁门,紧靠冰冷雪白的墙壁大口大口喘气。
他没开灯,只能看见远处各种大小样式的瓶瓶罐罐在紫外线灯下被照射出昏暗的光。
房间正中央静静安置着一台充满不明液体的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的透明仪器,何救眼力很好并不近视,直觉告诉他,这里边应该有人。
我靠拍恐怖片呢!
远远一看只能看出人形,不能看清面部,何救敢肯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心底竟然不自觉地开始愤怒难过。
是真的,他感觉到自己眉头紧锁双手冰凉,一看见这具不知死活的人就开始心里发涩,好像无尽悲痛轰然流过全身所有血管,让燥热难捱的身体仿佛置身于冰川冷水之中。
他感觉自己正在发声说话,但可能因为极度悲痛无法控制偏离正常语气的声音。
“你醒醒……好不好?”
“我来救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双手紧贴着冰冷透明的玻璃罩,他止不住地流泪无力地拿身边锋利的物品敲打坚硬的外壳。
然而波澜无惊,毫无用处。
何救透过玻璃能浅浅看见自己的倒影,面相比现在成熟许多,这应该不是现在的自己。
“监控显示他进去了!快找!”
“一定要把他追回来!”
追捕者脚步越来越近,就连不知为何的何救也体会到极大的紧迫感,也许是意识使然,他无意间抬眼看了看水中人的面孔,顿时脑袋一片空白,留下发自内心的泪水。
“求你活下去……”水中人似乎是竭尽全力挣开被血糊上的眼睛,眼里那股温柔坚毅完全没有被死境消磨,他说不了话,只能靠唇语在玻璃面罩下传达心中的愿望,“快走……”
——滴滴滴滴
救护车上趋于平稳的心电图终于发出给人带来希望的颂歌,围在担架车旁的护士们也露出疲累又欣慰的笑容。
与此同时,头戴氧气面罩紧闭双眼的何救竟不知觉地留下两行清泪。
医护人员们忙着拯救生命可贵,可水中人也许会永远困在无情无义的玻璃罩里。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会因为你的一句活下去心如刀割?
有一瞬间,何救觉得他眼底的温柔晦涩十分熟悉,但鲜血勾勒出那张无力坚毅的锐气,即使毫无生路也意气风发。
他说要我活下去。
由于高烧加上车祸,何救一连昏迷了好几天。
山洪暴发,十几位受害者就找出这么一个活人,警察叔叔都暗暗夸他一句命大。
由于事发突然受害范围广,这事在电视新闻里播报好几天,有人说下大暴雨出门就是找死,也有人说山洪无情自然无义,各有各的道理。
还有人想看看幸存者的照片,看看是哪位幸运星逃过一劫,但是警方并未向社会透露一点信息,这事在网络上发酵几天就被新的舆论压下去了。
医院白天人满为患,住院部的大夫护士们更是忙不过来,也不会注意到何救病房门前那个行踪异常的黑衣男子。
他在病房前转转悠悠好几圈,是不是往窗户里边看一眼,确认人没醒后叹了口气,拿着手机径直离开。
黄硕大步向前,嘴里叼着草莓味棒棒糖,在电梯间等电梯的同时打通了通讯录最上方那个人的电话。
“哥,是我,”电梯门开了,黄硕特有礼貌地帮轮椅大爷扶了一把轮椅,在病人中间夹缝生存,“你等我出去我再跟你说,这儿人多。”
“知道人多还给我打电话,不知道等会儿啊?”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传来几句,声音发飘。
“哎呦我去,”黄硕听见自家大哥这么虚弱,赶紧在电梯门开时钻出去,“我还以为你跟之前一样不会秒接我电话呢。”
“有事说事。”
黄硕走到车前单手开了车门稳稳坐下,甚至还回头看看车外有没有可以人员停留,动作标准。
“人找到了,没死,活的好好的,”黄硕点了支烟,“就是还没醒,大夫说还得等几天。”
“我刚才在医院算了算,明天上午能醒,没有后遗症——哥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
“问。”
黄硕熄灭半支烟,支支吾吾地说出心中疑惑:“我盯了他几年了,你知道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吗?一大家子人全没了,村里邻居学校同学都被他整走了,人见人厌花见花谢克死全家不带眨眼的。这种人真是咱们要找的能源体吗?”
郁州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才说:“不管是不是,等我明天过来接你的班,我亲自看看。”
“不是吧哥,你又来?”黄硕眼睛都睁大了,“你才供能结束几天啊,回总部歇歇吧啊,人家地球人都没你这么积极工作,用他们的话说,你就是个自己打压自己的社畜。”
“小屁孩本事不大学的还挺多,”郁州轻笑一声难掩语气中的疲累,“等我明天过来找你,挂了。”
“不是……”黄硕皱着眉还想说点什么,就被自家大哥无情挂断,“要不要这么累啊。”
房间昏暗四面铁壁,室中人手里捏着通讯器,眼神晦暗地盯着四方屏幕,心中汹涌一时无声。
郁州仰头紧靠在椅子后背,脖颈处束缚着的颈环随着动作上下移动,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烦躁地伸手松了松限制他自由的细环,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双眸透露出一丝释然。
接着他闭眼轻笑一声,语气里的那股疲累全然不在,只剩下一身轻松。
“找到你了。”